他想娶的人早已离开了人世间。
等到拐上另一条宫道,看不见那讨人厌的文官时,崔树旌环顾四周,见没什么人在,这才向盛婳抱怨道: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吃错药了还是吞炮仗了,别人都不见他逮着错误纠缠不休,就对着我一个人来劲,有病。”
盛婳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你还笑?他是不是跟你认识啊,对我指桑骂槐的时候还扫了你好几眼。”
盛婳愣了愣:“有吗?”
自从她回来之后,崔树旌一向对他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警觉得很,闻言点了点头,担忧道:
“是啊……总不会是认出你了吧?我刚才就说了,让你戴上人.皮.面具,你就是不听。”
盛婳摸了摸脸,她这一手化妆技术虽说达不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掩盖原本的容貌还是可以的,况且她刚才也没有发出声音。
想到这里,她顿时觉得崔树旌是在杞人忧天:
“别夸大其词了。我猜他是对你不爽,看我估计是想从我身上找出什么错误来针对你。”
傅裘最喜欢这一招了。
崔树旌听罢也很来气:“我最受不了这种有张嘴皮子就不可一世的小人了,五年前这小子当上了官,每次见到我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
五年前?
盛婳一怔,随即联想到某种奇异的可能。不过甫一想到傅裘那眼高于顶的性格,她又及时打断了这个念头。
他应该不会把她这个不幸猝死在新婚之夜的倒霉蛋放在心里。
她也笑了笑:“还说他呢,难道他说得不对吗?你这样的地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被拿来做文章,更需要修身养性才能明哲保身。”
崔树旌虽然认可她的话,但言语之间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一丝被分去偏爱的不满:
“我现在真怀疑你们俩认识了,你竟然站他不站我。”
“我只站理。”
“……”
有宫人朝着这边过来,两人终于收住话头,朝着御书房走去。
下了早朝,皇帝一般都会在此地处理政务、批改奏折、面见臣子。崔树旌向门口守候的太监打了声招呼,转过头,却见盛婳呆呆地望着门口的台阶。
“怎么了?”
“……”盛婳回过了神,不敢说自己看着这方威严的朱红殿门一瞬间竟产生了畏怯的情绪。
原以为她和祁歇今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谁知阴差阳错,时隔五年,她又要见到他了。
她更害怕的是,进去之后会望见祁歇那截断指。明知道那是他肆意妄为的结果,她不该自责,却也还是会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刻心底里泛起一阵隐秘的酸涨。
那不仅是他疯魔的证明,也是他不惜以伤害身体为代价试探她会不会回来的证据。
盛婳喉间滞涩,崔树旌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安慰道:
“别怕。”
邓公公出来时,恰巧望见这一幕。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似乎上一次见到类似的情景,是人高马大、气宇轩昂的将军握着那名早已香消玉陨的公主的手呵气取暖,言笑晏晏。
不过,待看清崔树旌身前那小厮的眉目时,邓公公又兀自皱了皱眉,暗骂自己真是年纪大了眼神也花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分清那人是男是女。
他收敛下思绪,迎上去对崔树旌扬起笑脸:
“见过崔将军,陛下在里头等您呢。”
盛婳连忙抽出了手。
她看着这个陪了祁歇有些年头的太监,心中也很是感慨:
邓公公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啊……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愁的。
她这样关怀的目光一扫过来,邓公公立马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小辈的眼神怎么看上去这么的……悲悯?
御前的老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索性不再管他,只把目光移向崔树旌。
崔树旌对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第一次来时,他就被晾在门外等了快两个时辰——他现在也知道了当初祁歇为何要对他置之不理。
故此,他这些年来哪怕有要事不得不在此商议,也都是简略说完就走,从不多做停留,不过这一次,他可以为了盛婳勉强忍下厌恶,在这里多待一些时候。
崔树旌朝着邓公公应了一声,抬脚进了门,盛婳也跟了进去。
一踏进御书房,满室的书卷墨香钻入鼻尖。这里堪比大殿一般宽敞,檀木作梁,金壁嵌珠,地板上仔细铺着柔白的羊毡毯,让一些老臣行跪礼时寒气不至于侵袭膝盖。
唯有气氛静得出奇。守候御前的侍从一个个低眉顺眼,都恨不得自己是一只无声无息的小虫,生怕自己会发出振翅一般哪怕很是细微的声响。
盛婳故意放慢了脚步。她鼓起勇气,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端坐金漆雕龙宝座上的帝王。
——他看上去瘦了很多,比那几日在密室时瘦得还要离谱,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形销骨立,比从前更冷、更幽邃,好似一分人气也无。
分明是神清骨秀、风神凌冽的青年,此时却像是靠着一张薄薄的皮囊在勉力支撑着,但只要揭开表面就能窥见此人干瘪的心脏和腐烂的血肉,轻轻一动便会摧枯拉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