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帘后,阴着脸。
逢棠是他过去的名字,做尉迟家儿子的名字。
他现在的名字叫李谕。
尉迟逢棠四个字是他的逆鳞,是宫中大忌。
他可是做了十六年尉迟家的儿子,一朝改换为李氏太子的。
谁都不敢提他过去的名字,只有圣上仍时不时提及他的旧名,仿佛在提醒他本不是李家的人,而是尉迟家的人。
里面太傅回了几句话,又听女帝说了句:“尉迟氏血脉,终究不堪。”
太子终于听不下去了,愤而转身离开。
他走的像一阵风,眼底的寒意可以冰冻三尺。
太子不得帝心仿佛是众所周知的事,若非是长子,这储君的位置也轮不到他。
早前凤龄便听太极殿掌事宫女张姑姑说过,太子是圣上做公主时与原配驸马所生。
大抵做公主的那些年月不快活,姻缘也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圣上对先驸马十分冷淡,驸马染了肺痨病故后,圣上很快就再嫁给太学殿大学士柳呈。
圣上登基前,择长子尉迟逢棠为皇太子,更姓为李,改名为谕,立储传祚,入主东宫。
可这太子殿下从小一直养在尉迟府,得尉迟老夫人的教导,与圣上一向不亲近。
元宁公主李熙与凤龄同岁,这位与太学殿大学士所生的幼女极得圣上宠爱,聪明伶俐,活泼可人,圣上常赞其有自己当年风采,且其父又是饱读诗书,君子如玉的大学士。
元宁公主出生时,天降华彩,祥云披日,文宗皇帝大悦,认为是吉兆,于是满月时便破格赐郡主位,又赐皇室李姓。
所以元宁公主从生来便是姓李,她便常常以此殊荣讥讽太子:“我是生来就姓李的,不像哥哥可是姓过尉迟的,真是不知道你的心是向着尉迟家还是李家?”
圣上是大梁头一位女帝,登基之后不知如何妥善安置驸马,从前亦无男子册封后宫的旧俗。
思虑再三后终究没有开这个先河,只是在前朝为柳呈大人加官晋爵,一时间风光无两,元宁公主也荣宠至极。
这样一家子,唯有太子是外人。
*
太子怒气冲冲离开时带了些响动,里间女帝问起:“谁在外面?”
凤龄掀开帘子进去:“是奴婢,刚才太子殿下来过,见圣上正忙,便回去了。”
女帝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印象,便问:“你是元宁留下来的那个丫头吧,已经开始当差了吗?”
一旁的张姑姑道:“还只是做些端茶倒水的事。”
又道:“不过她还算机灵,学得很快。”
女帝问凤龄:“可识字吗?”
凤龄垂目:“学过。”
女帝便唤她到近前:“把你的名字写给朕看看。”
凤龄接下御笔,舔了舔批奏折用的赤墨,在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凤龄。
字写得很漂亮,她从小学的是楷书,但又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学些簪花小楷,她写的就是端端正正的楷书,落拓大方,有男儿气概。
可张姑姑看了皱起眉:“你这个名儿,得改。”
“一个奴婢,俯首侍君王,怎能用凤字为名?”
女帝却笑:“这个名儿好,不必改,真龙身侧,自然凤来兮。”
她看向凤龄:“往后你到近前来侍奉笔墨吧,书还要读,不能丢,读书识字可是好事情。”
第4章
建宁九年。
帷帐掀起,露出八扇刺金花卉屏风,太极殿宫人鱼贯进出,顺势挽起珍珠串起的帘子。
凤龄走在最前,身穿赤红色金鹤女官服饰,乌黑的头发挽成端庄的圆髻,戴一顶攒金红宝小冠,薄施粉黛,秉手前行。
身后宫女垂目跟随,个个清秀慎行,仪制得体。
凤龄进入内殿,亲自为圣上挑选衣衫,挂好熏香,又查看了御膳房进补的饮食和圣上每日要吃的血燕。
她在御前伺候了九年,今年年初刚领了总领尚宫的职位,但还是常常随侍御前,以她如今的地位其实已不必再亲力亲为做这些事了,但她全依靠圣上恩宠才走到今天,自然要倾力以待。
再一个她自己也不愿让旁人来替代,天子近臣,当然要牢牢抓住帝心。
圣上近日有些风寒,大约是前些日子泰山祭天受了凉,凤龄一一查看食材药性是否有冲突,用银针验过后,又亲自尝用,才吩咐可以进奉。
她在前头走,语气清冷,不疾不徐的安排着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宫女们垂目跟随。
二十岁的女尚宫,在大梁是前所未闻的事,在这之前,最年轻的一届尚宫也有三十六岁。
里间帷帐拉开,凤龄招手,宫女们端着铜盆进去伺候洗漱。
圣上在铜镜前对镜梳妆,斜拢青丝,威严美丽,凤龄走上前去,接过圣上的梳子,慢慢为她篦起头。
一边梳头一边禀报:“江北都督前日递了请安折子,说是江北潮寒,他久病难愈,想请旨调回上京。”
圣上只是对着镜子轻抚发丝,可惜道:“朕的白发又多了,剪了吧。”
凤龄颔首,从香木的屉子里取出一把小银剪子,为圣上一根根剪去白发。
圣上说:“剪干净些,看着厌烦。”
然后道:“他任期不过一年就乞求回京,不合规矩。”
凤龄道:“若是寻常官员,奴婢直接打回便是,只是…他毕竟是庆阳长公主的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