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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_江听夜【完结】(130)

  沈竹晞不敢打搅他,悄悄对骷髅做了个手势,无声无息地掩门退到了庭院里。

  亭台楼阁精巧雅致,潺潺的流水汇聚在一方荷塘里,这几日荷花盛放,微风拂卷,亭亭如盖。不知为何,沈竹晞面对着一池照眼明的荷花,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说的涩意,他叹了口气,坐在亭子里抬手斟了杯冷酒。

  “哎,你怎么在这里?”沈竹晞一惊,手中酒水抖成一线坠入湖中。

  骷髅直挺挺地在他对面坐下,面向着湖水微澜,闻言,僵硬地转动颈骨,似乎是想要回头看他一眼,作无声的询问。

  沈竹晞效仿陆澜前几日所为,取了一只搁置在桌上的酒杯,斟满平放在他面前:“纪公子,喝酒。”

  骷髅不会讲话,仰头一杯一杯,喝得极是干脆利落,沈竹晞看它喝得尽兴,便也来了兴致,可是他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小小抿了一会儿,便已熏熏然。

  好像,第一次遇见陆澜的时候,和他在破落的小酒馆里喝酒,自己也醉得一塌糊涂,还是被他送回去的。

  沈竹晞微微地迎风笑起来,感觉到正午的暖阳丝丝缕缕地攀上衣襟,然而,不知是掌心的酒太凉近乎霜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内心始终有一缕冷意无法消除。

  陆澜啊,陆澜,他的毒果然是用这种方式所解除的。

  静默中,平地陡然起了箫声,是这间楚馆里的佳人所吹,气息微弱时断时续,并不熟练,想来对方是个才入门的新手。然而,箫声的调子却哀婉凄绝,不像是烟花柳巷中应有的雅乐。沈竹晞听出来,那是一曲《且淹留》,是悼亡之音。

  “梦已临清曙,君犹坐轩窗:‘加餐饭与减衣裳,丹心相剖依旧,因循两鬓霜。’”

  “言外春晖远,尘中日月长。但留一命证凄凉。望极彼方,我泪正浪浪。悲托一生颜色,我劫正茫茫。”

  如泣如诉地一声声传来,骷髅似乎也听懂了,中断了不停倒酒的手,怔怔地坐在那里,听着一种参商阴阳的曲调。另有轻微的歌声相和,沈竹晞喃喃而恍惚地唱出了这一首词。

  想来,这个吹箫的女子,是在悼念自己去世的爱人吧?

  只是如今仍活在世上周旋的许多人,未必就比阴阳相隔的人更好,他们兜转试探,将自己困在厚重的心墙里,直至许久后那一点最初的情感被磨蚀干净。

  譬如,陆澜和阿袖。

  沈竹晞一念至此,只觉得兴味索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纪公子,你说说,我在墓里面在引梦的作用下,所看见的到底有几分真?我倒希望全是假的。”

  骷髅歪歪头,似乎一时间无法理解他的话,而后又重重点头,指骨缓缓地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恰好迎合着最后一声低下去的箫音。它仿佛也回忆起这几日来的所闻所见,将两枚黑洞洞的眼瞳对准了沈竹晞。

  沈竹晞看着它,忽然间神思迭涌,将近日的见闻细细梳理了一遍。

  ——那一日,暮色四合时分,他在纪长渊的引导下,带着中毒昏迷的陆澜回了那个白沙制成的墓。

  他那时才看清楚,那一列各相隔数百米、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白沙墓有九处,原本用来封印纪长渊的头颅和躯干,现在,所有的封印都已经崩裂开,坟墓裸露在那里。他们如一阵风闯进去,纪长渊将头颅埋在地下一阵转动,似乎要寻找到什么,他们一连跑了八个墓,仍是一无所获,就在沈竹晞忧心如焚、几近爆发之际,骷髅终于在第九处墓中翻出了那东西。

  那是一札泛黄的书页,用几根绳子零散地捆着,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沈竹晞小心翼翼地揭起一页脆薄的纸张,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赫然是兰畹纪氏所留下的毒经!

  若说药医谷是中州百年来医学之冠,兰畹纪氏便算是用毒的至者了。沈竹晞知道手中这本书的分量,沉甸甸地记载了一点一滴纪氏用毒的心得和相应的解法,囊括了人间能见到的一切毒物。

  沈竹晞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顺着纲目往下看,心却一沉——这是一本兴致所成的札记,内容和纲目并非是一一对应的,他急不可耐地找了许久,仍是毫无头绪。

  “纪公子?”沈竹晞试探着向旁边的骷髅求助,一边将陆栖淮平放在先前置着棺材的高台上,褪去外衫将他裹住。他无意中触碰到对方露在外面的皮肤,顿时打了个寒颤,陆澜的身体本来就冷,现在昏迷过去,居然像是千年玄冰一样,碰一下,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纪长渊显然也注意到这里的异常,立刻僵直手臂接过札记,刷刷地翻动起来,他的指节在其中一页上稍微停留了一刻,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将本子递给沈竹晞。

  “琉璃繁缕?”沈竹晞辨认着上面写的毒药名字,发觉其上用朱笔打了个圈,不觉心一凛,急急地逐行往下看——这一味毒药确实不算烈性剧毒,不会见血封喉,数招间取人性命,然而另有一种绵长的毒劲,会在中毒的数日后发作,使人经脉紊乱,气血逆行,动则有走火入魔、甚至灰飞烟灭之虞,然而只要中毒者自封经脉,不再动武、使用灵力,便可安然无恙。

  这上面写,中毒者会身体寒冷,须得及时保暖,并且还会昏迷数日,看来与陆澜的症状八九不离十了。

  沈竹晞走过去接连换了几种手法,封住他经脉,又抬手拆了那晶莹的棺材,点燃了,放在他不远处猎猎燃烧。

  骷髅一蹦一蹦地跃过来站在沈竹晞旁边,忽然接过了那本书,再度快速翻动起来。它身体一顿,锋利的骨尖在柔软的纸面上划出深深的印痕,示意沈竹晞看后面的批注,那里如是写道:“琉璃繁缕一味毒,甚是罕见,吾平生亦未曾亲眼目睹。此毒不意在其身,而攻其心,恰如阵法喝火令、药医谷荐寒果,倘若心中无念无想,无牵无挂,得以熬过昏迷的三日,其毒自解,倘若心绪纷乱,则必须自封筋脉,此生不再动武,否则便有杀身祸患。”

  而后是几行正楷小字:“此中无念无想,并非指纯然无情,而是灵台空明,得诸于心,而无执念。大凡天伦情深,不能称诸情孽,唯中毒者有友人、爱人深埋于心,牵绊不得解脱时,方会执念深重无法自拔。”

  沈竹晞翻到下一页,这里的笔迹截然不同:“数十年已过,吾精研半生解毒用毒之术,琉璃繁缕并非无解,只要使中毒者吸收所牵念之人的半瓶血,便可解毒。只是大凡执念深重,如此,多半暌违一生,至死不见,只怕此法亦难执行。”最后是一方丹青印。

  沈竹晞阖上书卷,陷入沉思。琉璃繁缕这样少见的毒,为什么偏偏会在他们所使用的酒坛里?这一定是有人提前布置好的,只是布置的那人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到那间小亭子里去,又会食用里面的饭食?对方的目标是不是本来是他,只是碰巧那坛酒被陆栖淮饮下?

  自从他知道这种毒并不致命,便微微松了口气,陆澜应该心无挂碍,只要过了这昏迷的三日,便能恢复如常。只是他心中隐隐不安,不知道对方蓄谋将他们困在这里三日,是不是调虎离山,而趁机在外面搞一些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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