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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_江听夜【完结】(179)

  史画颐将他拉回来,蹙眉:“师兄,你也受了伤,还是不要淋雨。”

  段其束霜雪似的长发湿漉漉地站在后背上,一身白衣浸满了雨,整个人仿佛融冰,绰绰地流淌冷意。他没有看史画颐,只是抬手,遥指庭前长满荷花的池子,淡淡:“小师妹,风就是从那里而起。”

  满池绿荷红菡萏在暴雨中零落凋残,雨水落满了翠叶,仿佛一旋一旋的银窝,飞泻清波。细细的茎秆细瘦挺拔,如同仙鹤的颈,随风席卷摇动,不曾摧折,远远望过去,好像风就从那一片簇拥着的绿叶下面吹起,裹挟着雨刮遍整个庭院。

  史画颐怔怔地听着,不觉出神,等她再度回神的时候,已经和段其束相对而坐在廊下的一方石案上,那人缓缓抬袖拭去了案上的水痕,修长的手指轻扣,一声一声,宛若应和着雨落,转音铿然。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女气,听起来却并不突兀:“小师妹,这里已近夔川,等撷霜君醒来后,去留都由他自己决定。”

  “苏晏、云寒衫死了吗?”史画颐沉沉地问。

  “云寒衫死了,苏晏逃了”,段其束侧眸看了她一眼,眸光锋利,“你不必否认,也不要多想,云寒衫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很奇怪”,他忽然道,“最后我们被那些人围攻陷入苦战的时候,云寒衫忽然放弃了抵抗。也多亏了撷霜君的那只白鸟,忽然吐出了一股念力,才让我们顺利离开。”

  “那些是人是鬼?云寒衫说是某种实验品,又是什么实验?”史画颐思忖着,不得要领,眉头紧蹙着一拍案,转了话题,“居然让苏晏跑了!他可真该死!”

  段其束摇头,定定地看着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先前正是因为看到她的表情,沈竹晞才忽然回头捅了苏晏一刀,只是,苏晏这个人坏事做尽,人间凡是和“恶”字沾边的事,他大都做过,却从未真正地害过撷霜君,就算是七年前在南离古寺的那一次误杀,苏晏后来也用系命缕之术将对方复活了。

  苏晏曾数次被撷霜君和队友联袂逼到绝境,那时尚且没有动手,如今怎么会在重伤的撷霜君背后攻击?他心底陡然涌现出一个猜测,说不定是史画颐在那一刻伪装出了惊恐的神色,而撷霜君果然也被误导了……

  段其束抬头看看,史画颐微微颔首,青丝如瀑,衬着容颜如花,明艳纯然,不像是会刷心机作伪的人。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止住了思绪。

  谁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呢?撷霜君这决然的一刀下去,任是苏晏从前对撷霜君如何,日后再相见,也不过只有你死我活,哪里还有余裕再在意这些。

  第139章 荒草盈丛棘其十一

  史画颐垂着头,用余光观察着他的神情,缄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庭院里只有风敲窗棂、雨打荷叶的声音。

  “小师妹”,段其束忽而打破沉寂,低低地称呼了一声,被淹没在急如擂鼓的雨声中,史画颐一时没有听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手指缓缓抬起,艰难地一点一点解下双剑,横在膝上。

  “你也算是三无阁这一代的传人了。”段其束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尖如同无数晶莹的雨攒聚而成,缓缓掠过金银双色的长剑,剑鞘上仿佛也凝成了一片璀光光流。他怔怔地注视了许久,脸上的神色掩在霜雪长发之后,在雨幕中看不真切,“这是我师傅送给我和师妹的两把剑,一名星窗,一名雨隔。”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史画颐默然良久,清晰地记起昔日小昙说起师兄从前的故事时,眉间抑制不住的沉郁和喟然。看客尚且如此动容,身为其中的亲历者,在注视着双剑的这一刻,师兄心里涌起了怎样的狂澜万丈?如今都已不得而知了。

  ——唐姑娘赋予了他新生,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唯有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一生,才算是对唐姑娘最好的挽送。

  史画颐侧身望去,段其束眼眸沉沉,微抿着唇,没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她叹了口气,师兄原本是凶尸,虽然恢复过来,寿命也是常人的十倍,这漫长的余生,便都要靠这微薄寥落的回忆打发,一个人孤执地走下去。不知道淡然平静的师兄,在夜深人静时,是否也曾辗转着按紧心口,喃喃地千百次念叨着一个名字呢?

  段其束微微苦笑,这么多年独居琴河,他早已学会将所有怅惘悲痛的往事都封锁在心底的一只木匣中,静置着封锁好,灵归灵、肉归肉地活着,可是每一次注视着膝上这两把剑的时候,双剑辉映的金银色泽,从眼底慢慢渗入心中,落尽木匣的锁眼里,吧嗒一声开了。

  而那些喧嚣如潮的往事,在一瞬又卷土重来,占据了整个世界。

  过了好久,他才从不能自已的颤抖中平息,淡淡:“三无阁整个门派都被苏晏屠戮殆尽,唯一的传人只剩下小师妹你一个,你选一把剑去。”

  史画颐错愕地注视着星窗和雨隔被推到面前,急雨的繁密声几度打断她的思绪,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唯一的传人?师兄,你不也是吗?”

  段其束忽然微笑起来,摆手,似乎早等待着她这一句反问:“我不是。”他挽起袖子,露出劲瘦的手臂,那里有一道伤痕支离着,似乎是被剑斩断的,凌厉果断,一下子削皮、伤筋、断脉、露骨,这只手柔软乏力,已经不能再使剑。

  史画颐看了许久,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颤音:“是谁做的?是先前的云寒衫还是苏晏?”话一说出口,她便想收回来,段其束臂上的伤显然不是新伤,已有一段时日。既然如此,那他先前是如何用剑的?

  史画颐仔细回想着,微微敛眉,凝碧楼的何昱楼主也是废了一只手,却依旧剑术冠绝天下,那师兄是不是也能克服痛楚用剑?

  段其束摇头否认:“这只手确实废了——在走出琴河的那一日,我废了自己的所有武学和术法。”他手臂上的痕迹累月未消,可见当时下手是何其的深重决绝,“后来,我换了左手使剑,自创了新的剑法,还不纯熟。”

  “我师妹给了我新生,盼望着我能抛下过去,好好活,对我来说,只要从三无阁所学的东西在一日,我就一日不能放下。”

  “感情这种东西,恰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也如离恨春草,更行更远还深。”

  “后来我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人。”

  史画颐盯着他手腕许久,段其束讲这话时,语气有一种奇特的悲哀,却哀而不伤,仿佛真的已经完全放开了,不知为何,她心头陡然一跳,接过双剑细细地察看,颇为不解:“师兄,你日后带着双剑继续走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要让我选一把?”

  “你若是选了星窗,就把雨隔送出去,蒙尘也好,流离也罢,都没关系;若是选了雨隔,就把星窗同日后的我一起葬了。”段其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史画颐呼吸一滞:“什么意思?”

  段其束淡淡道:“因为我要死了,我没有以后了——可是我又答应了师妹要活下去,不论你是何种选择,星窗剑总是在人间游走,就好像”,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就好像,长剑替我活在人世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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