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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_江听夜【完结】(190)

  何昱薄唇一张一阖,说的是:“林青释,你回头看看。”

  他反复地说,换着称谓:“望安……”

  “道长……”

  “林谷主”

  “记得是最好的纪念,可我想忘记你,再也不要记起了……”

  “林青释,你回头看看……为什么,为什么你施惠芸芸,偏偏不渡我?你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仍在火里?为什么?”

  火?什么样的火?莫非是红莲劫焰?楼主他曾是……脑海中飞速掠过与林谷主平生相交甚密的那几位,陡然停驻在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身上,那个谢氏年轻的家主,曾在夺朱之战中死于红莲劫焰的那个,莫非他竟是……?

  晚晴万分惊惧,长久地怔在那里,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一只巨手攫取住了,用力搅动,生生发疼。他抬头看向窗外,明明绮窗下的那一轮冷月挂了许多年,可他到如今才觉得有冷意,彻骨的冷。

  何昱说话的声音很轻,恍如梦呓,几不可闻,却一字一字如针扎在心上。昏沉的发病中,他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依旧是淡淡而冷锐的,眉目却紧蹙,仿佛封锁着许多葳蕤的草木。他不住地颤抖,仿佛要以此压制住身体里什么喷薄而出、濒临破碎的情绪,晚晴眼睁睁地看到,他垂落在外面的那只手抖落如旋叶,上面横亘着的伤痕深可见骨,狰狞而骇人。

  这不是一般的刀剑所能造成的伤口,倒像是烈火的灼痕。

  晚晴攥紧了衣角,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关于为什么何昱的容貌、声音,都和那位谢氏家主已知的资料没有半点相同。他博闻强记,翻阅过许多堆积在楼中生尘、常年无人问津的典籍,其中有一册《云萍异闻录》,似乎是如此记载——在红莲劫焰中幸存下来的人,魂魄已被烧离身体,游离三界之外,唯有寻机彻底改换面全身,才能让魂魄重回躯体之中。可是这个改换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灵魂要清醒着,承受一寸一寸锉骨削皮、拔筋换脉之痛,承受着七天七夜如同凌迟的酷刑。

  那七天里,灵魂在剧痛中无处可去,唯有思量前生诸事,进入相交相知甚至相负之人的梦寐中叨扰,或许会对那些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那之后,就是灵魂的新生。

  等等,莫非林谷主他,就是因为楼主的入梦而双目失明吗?

  晚晴满心震荡,抓住何昱的手微微松懈下来。现在要怎么办呢?天亮了,今日午时之后,楼主还要召开最重要的一次会议,向下属们修订完善那个计划,他的异常是断断不能被其他人发觉,致使楼里人心浮动,甚至相背相弃。

  那,现在要怎么做?

  晚晴的手指从他颈间咽喉上一掠而过,素来冷硬的人在此刻竟似脆弱得毫无反抗之力。少年随即意识到自己再做什么,吸了口气,猛地松开手。不,他虽然刻意放走了药医谷一行三人,做出了与楼主决定相违的事,可他绝不想背叛凝碧楼。就算楼主制定了那般疯狂而孤注一掷的计划,他也始终坚定地站在楼主这一边,从未想过要抽身或是背弃他。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

  倘若不是当初楼主从无数年纪相若的少年中,向格外不起眼的他伸出手,他现在必然还孑然一身,在世界最为低下荒僻的一隅流落。他在凝碧楼的这七年,虽然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甚至由于操虑过度,他在弱冠之年就已暗生白头,然而,他渐渐覆上层云的内心深处,却隐约有安定和满足——他有一处类似于家的地方,不再需要像幼时那年漂泊畸零。

  所以,他绝不能,绝不能背弃楼主,也不能放任楼主这样下去,得想个什么法子,在中午的会议之前,将这件事解决才好。晚晴沉吟着,手指按住不停跳动的额头,忽然灵光一闪——在几位高层加入凝碧楼就职的时候,都会由流蝶蘸起朱砂点在眉间,而将那些最深的执念封印在朱砂深处,以免平日行事太过羁于执念,感情用事。

  如果,如果能将楼主的执念从朱砂里解封的话,再找个法子排遣……晚晴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手指无意中从对方眉间如血的朱砂上掠过,忽然全身巨震,在磅礴而无法抗拒的柔和大力中,他的神念飞旋而出,飞入了对方的梦魇中。

  居然是强制植境,晚晴看过去,入眼的是一片青翠苍苍、藤萝摇曳的山色,他踯躅其间,顺着何昱原本的记忆拾级而上,终于在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后,看见了绰绰人影——

  那是年轻时候的望安道长,白衣如雪,背后是一片艳艳如火的踯躅花,簇拥着花间人容颜明媚如朝阳。晚晴发现,林望安在那个时候,并不如现在这般温润如玉,反而颇为飞扬恣肆,眉宇间也锋芒毕露。然而,他低眉续续弹奏膝上横亘着的古琴时,脸容却冲淡下来,显得深情而柔和。

  “道长,这是什么曲子啊?”一曲终了,最后一个余音还未袅袅飘散干净的时候,晚晴,或者说是那时候的何昱,急不可耐地奔上前去,一把捉住白衣道长按在琴弦上、还来不及抬起的手,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掌心,晃了晃,“快说,快说!”

  林望安勾了勾唇:“新曲子,还没起好名字。”他眨眨眼,“好听吗?”

  “好听,好听!你弹什么都好听。”何昱抓着他的手摇来摇去,想到了某件事,语气倏地低落下来,“望安,你今天是不是真的要去弹琴给那个人听啊?哎,不对,难道你特意创作了新曲子,就是为了给他听?”

  林望安颇为意外地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是啊!”

  何昱一瞬间脸都裂开了,满口苦涩:“哼,你居然弹新曲子给陌生人听!你才认识了他两天!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过了一个月,你才弹琴给我听呢!”他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甩开林望安的手。

  林望安瞥了他一眼,打开了身旁食盒里的梅萼糕推到他面前,拈起一块送到友人唇边:“好了,消消气,你和他不能比的。”

  晚晴能完完全全地体会到当时何昱的种种情绪起落,他似乎已经因为对方温柔的举动而心情好转,却又因为“你和他不能比”这一句话,心猛地沉了下去。

  林望安看他黑了脸,猜出他想偏了,忍不住敲敲他额头:“乱想什么呢?那两位公子是客人,明天可就要走了!你我来日方长,什么时候听琴都可以嘛!”

  何昱嘿嘿地笑了两声,凑过去蹭蹭他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这样毫无防备的亲昵在他身上实属难得。他忽然觉得“来日方长”是个很美好的词汇,恰是因为还有许多的年岁可以并肩度过,所以还有许多种人生经历可以共同去体会,那真是太好了。想到这里,他伸手过去抓紧了林望安,跺跺脚:“走吧!”

  林望安也反握住他的手,背起古琴:“走吧。”山风拂卷起他的猎猎白衣,在晚晴的视角里,大片大片开成花海的方庭山都是为他作了背景,花儿窸窸窣窣地飘落在他的衣衫上,他抬手拂落了,指尖一点红色欲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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