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又怎样?”杭七将酒坛放到躺椅旁的矮几上。
林醉侧头看了看那坛酒,“特意带回来的?”
杭七知晓她体恤仆人,入夜便没人服侍着,就自己去搬来一把椅子,落座后,静静打量她。喝了酒的她,脸色不变,只是一双眼愈发水光潋滟。
“你带回来的?”林醉抬手拍开了泥封,“我尝尝。”她正嫌找到的酒难喝呢,他带回来的总该好一些。
杭七一笑置之,给她换了个杯子,倒满一杯。
林醉将酒杯送到唇畔,一饮而尽。酒入喉咙,馥郁绵醇,到了胃里,毫无烧灼感。“果然不错。”她微笑赞道。
杭七由着她,等她又喝尽两杯酒的时候,才道:“歇下吧。”
林醉睇着他,“你乏了只管去睡,管我做什么?”
杭七笑意加深,“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林醉问道:“什么酒?”她真不知道。
“俗称三杯倒。”
“……”怪不得,让她这就歇下。
杭七解释:“此酒名为烈焰,大漠冬日夜间奇寒,居民又豪放喜饮烈酒,便有了它。大漠人喝个三杯五杯,可驱寒,又可一觉到天明。寻常人喝了,却是三两杯便醉倒。”顿了顿,又道,“自然,也是因人而异,说不定你天生海量。”
林醉轻声道,“独乐不如同乐,我今日舍命陪君子。”
杭七失笑,“你以茶代酒就是。”
“那倒不用,不过备些解酒茶倒是应该的。”林醉慵懒起身,亲自去了厨房。
杭七留在原处,倒了一杯酒,细细品着。
片刻后,林醉回到他面前。那烈酒性子的确是霸道,却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让人醉得神志不清,是以,她依然目光清明。
随后,二人慢慢饮酒,闲闲说话。
杭七问她:“心里不痛快?”
“……”林醉不吭声。
她是这样的,不论如何憋闷,都不肯找由头撒气,总是安安静静的。有时候,他瞧着,心弦会一抽一抽的,有些疼;有时候,则会没来由地生气,气她这性子,也气自己不能帮她排遣心头的苦闷。
“你这样,会闷坏的。”他叹息一般地道。
“不会。”林醉说,“我心宽着呢。”
“嗯,心宽得很,心宽的跑到深山老林来生闷气了。”杭七没忍住,笑着拍拍她脑门儿。
“不要你管。”林醉轻轻地打了他的手一下,煞有介事地道,“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你别招惹我,要是真醉了,说不定会跟你撒酒疯。”
杭七轻笑出声,“求之不得。”
林醉侧头瞧了他一会儿,“你真没别的事可忙么?这宅子让我住着,住不坏的。”
“不是早跟你说了,我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你。”
林醉费力思索,“说过么?”
“就算没说,我现在不就是那个意思么?”杭七问道,“想没想过咱俩的终身大事。”
“官宦门庭中的日子,哪里是我这种人能过的。”
口风算不算有所松动了?杭七心头一喜,“我从小进了锦衣卫,无亲无故。如今与沈先生情形相仿,只有好友同僚。我们一起过日子,你不需侍奉公婆,由着性子度日便是了。”
“一个亲人都没有么?”林醉转头瞧着他。
“没有了。”杭七笑着刮了刮她鼻尖,“我是被家里卖给了人牙子,猜猜卖了几两银子?”
林醉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他说的也只有“几两”而已。
“二两。”杭七笑道,“值二两银子的锦衣卫,你听说过么?”
没来由的,林醉又想笑,又有些心酸。沉了片刻,她轻声问他:“恨过么?”
“恨过。”杭七道,“进锦衣卫,是在人牙子手里倒腾了一阵之后的事。总归是命不错,先被当时的首领相中,后来又得了唐侯、陆指挥使的提携。慢慢的,就转过弯儿来了:没有他们的心狠,怎么有后来的好运道?账要是这么算,我倒是该感激他们。”
林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绽出清浅又甜美的笑,“是啊。但是——”
“但是,被他们牵连到的时候,就窝火的不行。是么?”他柔声问。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抚了抚额,“……太丢人了。那滋味,跟谁都说不出……人怎么能那么不讲道理?那样的……无耻、下作。”
在她,这已是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吧?“我明白。”杭七拍抚着她的肩臂,“与你无关。我们这样的命,算是很不错了,只是与家人无缘,被他们早早舍弃。而有些人,可真是天生的倒霉孩子,长辈不仁、家族不睦,可想要离开的话,得生里死里的折腾几场。”
“你说的是……”林醉托腮想了想,“董先生?”
他笑,颔首。
“他好些事,我听说过。那些年,他的确是太不容易了。”林醉感慨之后才数落他,“什么叫天生的倒霉孩子?不要这样说他,那是姐姐的董家哥哥。”
杭七笑出声来。
林醉发觉,自己手势已有些不稳,抬眼看看夜空,前一刻觉得月光太亮,后一刻又觉得天空黯沉无际。
酒意上头了。
“你给我喝这样的酒,安的什么心?”她不是指责,是单纯好奇他的用意。
“就想让你别总做小闷葫芦,醉一场,心里兴许能好些。”他促狭地笑着,“再者,也真想看看,你这样的性子,若是撒酒疯,得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