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听着动静,侧开身退了几步,将视线让给窦矜。
欧阳宣着正襟戴冠的官服跑在最前面,他隔着几个士兵竖成的人墙跟窦矜相望,面红耳赤,目带执光:“陛下,放我们过去”。
身后七八个谏官都跟欧阳一气儿,在士兵那儿吆吆喝喝地不肯罢休,那架势和每次退朝后不肯罢休的群谏一模一样。
那些士兵没得了命令不敢用强,只伸手干拦住不叫他们过。
“陛下,欧阳有话要禀!”欧阳宣跟窦矜对望了几瞬,确认窦矜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
瞬间,鼻孔里抖了两抖,喷出两股热气儿。
他顶起胡子,扔掉头冠往后退,将身体对准了岸边,撩起袍角起跑,看样子是打算要跳河。
窦矜这才淡道,“放他们过来。”
副将等这句话等得头皮发僵,朝岸边大喝一声,对那些士兵朝内挥了挥手。
船板甫一放下,七八个文人组成了集团气势汹汹过了河,将那木板踏地咯吱乱响,擦过副将等人掠起一阵冷意浓厚的寒风,打在副将脸上生疼。
打仗他会,但还是被这种文人的架势弄得有些杵。
士人的刀子就是口舌,野外枯燥的河岸,无人打理的泥土,停摆的散船,荒野的气息都因着他们顷刻间有了人的治理痕迹。
他们到哪里,就将朝廷带到了哪里。
“什么事。”窦矜疲惫的都不想多说一个字。
不出人意料的,欧阳宣未语先跪,其余人按照身份等级站在左右前后,也紧跟着为首的他跪了一地。
他随即起了半身,目光方落在窦矜腰上的高度,盯着腰间的香袋和挂坠大声呼和:“臣来,请陛下即刻回宫!”
边说,边重重叩拜,不再起身,也不管那船上水泽遍布,被水兵来往踩的都是脏兮兮的泥污,将他熨烫地一丝不苟的官服浸黑、浸脏。
权利等级内的恭敬化作了萧条空洞的樊笼,劝诫此起彼伏,每劝一声便趴一个。如翻滚的海浪朝孤身站在船头的窦矜推去。
“朕找到她便回去。”
欧阳修闻此话,连摇摇头。
早在秋前,尚书台和朝廷就晓首以盼等着窦矜,结果他倒好,让大ᴊsɢ军回来了,自己留在了曹阳没回来,一封封去书如石沉大海被他搁下不理。
后面的夜袭把朝廷也吓了个半死。
都说君臣一心,窦矜我行我素,只搪塞隐瞒,什么都不和朝廷通气。
还是请了御医,他们才后知后觉知道窦矜的身体情况,又是一阵焦磨熬了过去。
君主一崩,朝廷要即刻启继位成规,来另觅君主才行。
欧阳宣后怕之余气愤更甚。
更别提窦矜后来的作为让他在曹阳每日垂头顿足,只觉得呼天喊地都不灵,必须来找他。
窦矜执迷不悟的症状在欧阳宣的眼中,已是要强行干涉和鞭挞的地步。
不再扭捏遮掩,他跪在地上,开门见山地批评窦矜:“陛下的生死不是陛下一人的生死,而是关乎天下。臣等有知情的权利,陛下受不受伤,伤恢复的如何,有没有子嗣的后顾之忧,这都是要商榷的公议,并非一家之私!”
窦矜望着远处,依旧油盐不进的冷漠样子。
欧阳宣失望地摇摇头,不知窦矜能听进去几分。
他以右手指天,“陛下私自夜袭,又隐瞒病情,已经是对先祖,对汉室的大不韪,为一消失的女子冲昏了头脑,将身负的重担和责任抛下,费劲所有兵力在一个女人身上,而弃朝廷于不顾,更会另高祖失望,另祠堂内的列宗蒙羞啊。”
说到此处,只差涕泪交流。
这有些过了,不仅贬低了御尚,还得罪了窦矜。
欧阳宣身后静的掉针,吸气声频发,甚至有人来拉扯他衣袖,提醒他注意措辞。
可欧阳宣不怕掉脑袋。
如若窦矜今夜杀他,那也正好,算他从前有眼无珠,死了,此后也不必再侍奉辅佐这样一个君主。
一时无人再话,从前刻的高昂掉入海底,这种嘎然而止的静充斥着整艘不小的商船,散到了已无其余客船的夜河里。
圪垯.......
圪垯。
欧阳宣捕捉住这不寻常的细微,他抬起眼皮,朝声音的源头那看了一眼。
窦矜将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是骨头里摩擦出的圪垯声。
“欧阳宣。”
欧阳宣侍奉窦矜两载,激流勇进,什么难听的话,什么南墙窦撞过了,就是没见过窦矜这种样子。
他的两只脚尖都像悬在风里,落不到实处,下意识嗯了一声。
“你滚吧。”窦矜背过身去。
欧阳宣的身后,众人侧脸挨着地,开始偷偷地面面相觑。
按窦矜的性子,真能就这么算了?
听到是这三个字,准备人头落地死不瞑目的欧阳宣,铁铜一般的思维内闯入丝丝别的情绪,又很快被理智挪走,他不肯动摇。
动了动唇,还是那个姿势不打算走。
“朕明日跟你走,满意了吗?”
笑起来,走过去对那些跪了一片的其他人,弯起腰,轻悄悄地说,“朕到死都逃不出宫,朕死也会死在宫里,请你们给朕收尸。满意了吗,你们满意了吗?”
副将骇然。
也许欧阳宣和孟常能够逃脱一死的命运,都是因为御尚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