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外系着马。
里间传来交谈声。
宋矜才进去,迎面便撞上送信的驿使,看来是京都传信来了。里间的门被推开,章向文面上不见了惯常的疏散笑意,眉宇间有些郁色。
宋矜迟疑片刻,只道:“世兄。”
章向文站在门边,目光落在她身上,“进来说话。”
他语调有些凝重,宋矜原本半吊着的心,骤然又往下落去一寸。然而她很快便点头,疾步朝他走去。
门没关,章向文将桌上的信纸递给她。
宋矜接过来,一扫而过。
这是一则简短的家书。
写信的人或许没有心力多做铺垫,只是言简意赅地告知了章永怡重病的消息,以及致仕的倾向。
宋矜看完,心口发堵。
她记挂着这位世伯。
还想等回京了,再去看望他们夫妻。
再者,当初谢敛之所以只是流放,朝中没有斩草除根,很难摒除章永怡的关系。包括现在,朝廷对曹寿重用谢敛睁只眼闭只眼,也或许有章永怡的关系。
无论章永怡是否和谢敛划清界限。
只要他在一天,提起谢敛总是会考虑到这位阁老。
还不等她思考出这件事会导致什么,便听章向文问道:“含之呢?”
宋矜如实道:“刚被何镂带走。”
章向文骤然朝她看过来。
宋矜瞬间脊背发凉,忍不住再度看向这封家书。
太巧了。
前脚章永怡有了致仕的风声,后脚何镂便设法对谢敛下手。宋矜想起自己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打了个寒噤,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但朝野上的东西,她所知甚少。
宋矜不由看向章向文。
“含之离京都前明面上得罪的人,是何镂的干爹,司礼监掌印赵宝。”章向文的声音很冷静,目光落在她身上,毫不遮掩地问,“如果你是赵宝,你会如何做?”
宋矜喉间发哽:“杀了谢敛。”
章向文点头,“不错。”
毕竟新政还未成功,若是此时杀了谢敛掐灭新政,曹寿也没理由非要和赵宝杠上。
若是等到新政成功,整个岭南都和谢敛扯上利益关系,可见没人敢在曹寿的眼皮子底下动谢敛。
当初谢敛被治罪流放,也是他得罪的赵宝在背后几番操作。
赵宝是最怕谢敛借着新政回京的人。
“含之不能落在何镂手中。”他说道。
章向文看向眼前的宋矜,她面色有些苍白,仿佛单薄得承担不起半丝风雨。然而他知道,这位世妹并非表面那般柔弱。
果然,她很快镇定下来。
秋水般的眸子里透着柔柔的光,微微抿唇,将今日与谢敛的约定一一说清楚。
她说得很有条理。
章向文略作思量,说道:“出售白叠布交给我便是,不消三日,半日便可填补好账上的缺漏。”
对面的女郎朝他点头,说道:“我与谢先生是夫妻,去探望他也是理所应当。这半日,我会待在谢先生身边,等世兄补上缺漏。”
章向文看着女郎躬身行礼。
她姿态从容镇定。
他蓦地汴京城中那个雨夜,她那时候没有现在镇定。但不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她都处置得很好。
宋矜转身朝外。
时间紧迫,她不敢耽搁。
牛车穿过山间小道,两岸都是田地。
正是春耕时节,曾经荒废了十几年的田地,头一次整整齐齐都被翻土耕作。一块一块田地里,蓬松的泥土生出细绒般的野草,绿意轻盈。
农人带着斗笠,挥鞭催促水牛犁田。
岸上背着书箧的读书人衣衫单薄,压低斗笠,意图抵挡吹面而来的寒风。
“陈生,田不耕了?”农人侧目,大声问道。
陈生抬了抬书箧,目光追随着斜飞的白鹭,加快了步伐,“等从县城里回来,再耕家里的田地。”
陈家祖上也出过举人、秀才,耕读传家。
但随着家境败落,后辈便为了挣口饭吃埋首田地里,读书成了农闲时候的“兴趣”,再转而成了空谈。
可陈生自小便酷爱读书。
村里的夫子只能启蒙,陈生读完家中藏书,便再也无法获取更多的知识。
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也不够全家嚼用,只能花费更多时间在田地里,勉强设法果腹。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陈生的目光随白鹭到水田尽头。
家中分到了田地。
几个哥哥都愿意多耕几分田,供出一个读书人。他尽可以一面帮家里耕种,一面抽出时间认真读书,也去走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
而且,谢先生还在县城设置了县学。
那些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举人老爷,都会在县学授课,甚至谢先生还会亲自授课……
陈生微微仰起脸。
细雨拂面而来。
书中的山河何其广袤,而他却困在这山中一隅十数年。如果可以,他愿意夜夜挑灯苦读,垒砌文章字句为梯,爬到山外去看看。
纵然不能当经世致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