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话里没半分客气,只道:“恭送陛下。”
反倒是宋矜看了谢敛一眼,起身来送,说道:“天要黑了,我着人点了几盏灯笼,为陛下送行。”
赵简一怔,心下涌上一股暖流。
他凝目看向宋娘子,欲言又止,却始终难以启齿。
谢敛打断他。
“陛下若是再不走,宫门恐怕是要落钥了。”
在谢敛清冽如冬日深渊的目光下,赵简心口的波澜不觉平静下来。他知道谢敛的态度,原本难以启齿的话,此刻更说不出来。
他不得已转身。
谢敛抬眸看向宋矜,眸色平静。
宋矜道:“怎么不送送陛下?”
谢敛说道:“今夜恐怕要下雪了,多穿件衣裳。”
“今夜?”宋矜微微蹙眉,她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轻声问,“先生今夜要做什么吗?”
有些事,谢敛并不方便和她说。
然而迎着她担忧的目光,他仍点了下头,解释道:“今夜同僚邀约,要在樊楼吃酒,恐怕要很晚才回来,不必等我。”
宋矜轻微蹙了一下眉头。
却没有细问。
此时窗外天色已黑,飞絮般的雪沫子被风卷着,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远处灯火几点,衬得京都的夜极其寂静。
她手里的茶水已经冷了。
宋矜望着簌簌的落雪,只是低声道:“好。”
宋矜起身,似乎是要走的。然而她踟蹰片刻,站在门口回头朝他看过来,眸子里闪烁过担忧,又问:“几时回来?”
谢敛沉默片刻。
他握紧了茶盏,片晌才说道:“大约四更天。”
她仿佛松了口气。
屈膝对他福了福,温声道:“那我还是等郎君吧。京都太冷了,我尚且不习惯,实在难以入眠。”
谢敛看她一眼,沉声道:“不必等我。”
宋矜仰面,反问:“为什么?”
“四更不一定能回来。”谢敛说道,眸光落在她冷得发白的面颊上,“何况,今夜要下雪,太冷了。”
谢敛不动声色看着她。
女郎快步走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说道:“就是太冷了,我不放心你。”
“沅娘。”谢敛皱眉看着她,一时之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我不过是去吃酒,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谢含之。”她冷声。
谢敛站着没有动,由着她轻轻拽了一下,目光撞入她眸子里。女郎眼底藏着跳跃的一株烛火,此时光华明灭。
他不由道:“放心,我四更天回来。”
宋矜才说:“那我等你。”
宋矜抬手拂落乱飞的发丝,转身走入夜色。
他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过了许久,方才轻轻搁下手里的茶盏。
门被推开,谢敛看向进来的王伯。
他简单说了一下安排。
“大人,今夜要留这么多人守在府上吗?”王伯也随着谢敛的目光,看一眼远去的身影,“您今夜不宜孤身过去。”
谢敛站起来,取下架子上的斗篷披上。
青年面色清冷,只起身朝外。
风将他的广袖掀起来,吹得衣衫猎猎作响,暗夜里窸窣有声。
“看好家里。”谢敛只道。
京都夜里依旧繁华,樊楼灯火通明。楼下各处宝马香车停驻,楼上传来丝竹袅袅,人声喧哗热闹。
夜色越深,雪落得越大。
天子亲访谢敛的消息不胫而走。
该动心思的人、不该动心思的人,都在这一夜蠢蠢欲动。
谢敛下了马车,才踏入樊楼,便有人迎了上来,簇拥着他进了包间内。
坐在靠门位置的赵辰京站起来,迎着谢敛的目光,似笑非笑招呼道:“谢大人,许久未见。”
谢敛的目光落在赵辰京身上。
其余人也微妙地看着两人。
两人是同一科的进士,当年又同样因为相貌出众、年纪轻轻中进士引人注目,一向被拿来一起说。
但一般,赵辰京都是被拿来衬托谢敛的那一个。
两人因此甚少碰面。
听说赵辰京在江陵任通判时,就是因为谢敛的缘故,才被调走。两人今日碰面,说不准有戏看。
“赵大人。”谢敛淡淡。
青年面色淡淡,不见丝毫起伏,令众人有些意外。
谢敛缓步上前,径直坐下。
歌女的琵琶弦一转,乐声越发急促。
座中诸人都有些忌惮谢敛,一时间没有做声。赵辰京扫视左右,起身说道:“谢大人果然有乃父之风,果然立身清白。”
谢敛眸光微沉。
包间内越发安静下来。
谢敛的身世,在京都没有多少人知道。但都坐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有心人,自然听说过谢敛的父亲。
谏官谢恪。
虽然官职不大,却深受先帝信任。
为人极其古板固执,迂腐偏执,最终也死于自己的这一特征。
——当初太后垂帘听政,朝野上下无人敢置喙。只有谢恪不管不顾,碎首进谏,最终撞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