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求过舅舅,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戚钰说着扯扯唇角,似是有些嘲讽,“他没见我,我大哥来了,将我捉了回去。”
“大哥说,那是官家,他从前也说过这话,但我那时不解,官家就是我舅舅啊,但那日忽的一瞬间明白了过来,坐在巍峨宫殿里的,是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官家,只有幼时将我抱在膝上哄的,才是我舅舅……”
谢蕴垂着的眼皮颤了下。
这些话,实则早该在他去求那封和离书时便懂的。
此情此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也该顺势安慰两句,但谢蕴说不出来。
有思念,是以会惦念。
但和离就是和离,不该藕断丝连。
总归是,坐在这儿安慰他失意的人,不该是她罢了。
谢蕴深吸口气,道:“天色不早,二爷若是无要事,便回家吧,瞧着该落雨了。”
这几日天气阴晴不定,东篱堂的小孩子们老气横秋的说,邺都夏日就是如此。
戚钰心头浮上些情绪,不止难过,还有些怅然若失的失望。
他起身,压住泛红的眼眶,行了一礼道:“今日叨扰了,我便先告辞了。”
谢蕴也起身,回之一礼。
眼瞧着那人垂头丧气的往墙根走,大有再爬墙出去的架势,谢蕴眼皮一跳,唤来问月,“去送送二爷。”
戚钰脚步一顿,尴尬再度跑到了脸上嘲笑他,没敢抬头,脚步凌乱的又走回来。
余光里,那道单薄身影似是在注视着他。
戚钰还是没忍住,回头留了句:“多用些饭,你清瘦了许多。”
说罢,跟着给他引路的丫鬟走了。
谢蕴缓缓呼出口气,让探头探脑的听雪过来,将石桌上的茶盏收了,兀自回了房。
惦念了许久的人,今日就这般好端端的出现在了她面前,谢蕴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他可以不是她的,但她想他好好存活于世上。
她那些微薄的心思,或许在经久之后就散了,他们也能如诗文里写的那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忽的在某一日黄昏,亦或是午后想起,不会遗憾,也不再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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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芙离京那日,谢蕴与王观一同去送了。
不到半个月,崔芙瘦的厉害,娘家嫂嫂瞧着她便落泪。
谢蕴握了握崔芙的手,送她上了马车,话到嘴边,也只道了句珍重。
崔芙嘴唇嗫喏了下,但话没出口。
谢蕴知晓她想说什么,没应,只抱了抱她。
知道再多也无用,徒增烦恼罢了。
崔芙离开后两日,永安侯府的处决告示被张贴在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永安侯府太夫人,凌迟处死,三日后执行。
程怀、程敬及其家眷流放北疆,徒三千里。
褫夺侯府爵位封号,抄没家产。
谢蕴得知后,松了口气,让听雪去打听,哪日流放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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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分,初升的光晕透过繁枝茂叶,落在马车上。
这是城外北上的必经之路。
等了大半个时辰,谢蕴见到了人。
问月过去,将马车上备着的食盒拿给衙役,“时辰早,各位再送些早饭吧。”
说着,将一鼓囊囊的荷包塞进了那衙役手里。
那人掂了掂,满意的接过食盒,粗声粗气道:“快点啊。”
问月:“多谢。”
谢蕴站在树荫下,静静的看着手脚都带着镣铐的两人,沉默片刻,走了过去。
他们交代得彻底,身上没有严刑招供的伤痕,一身囚衣脏兮兮的,头发也乱。
看见她,程怀目光动了动,似是想问什么。
谢蕴主动道:“她嫂嫂将她接回家了,那座宅子,她托我帮她卖了,急着出手,没卖上好价,这是银票,你拿着路上救急吧。”
她说着,拿出几张银票递给程怀。
程怀摇了摇头,没接,“不必了,这钱……你随意处置。”
话音刚落,一阵咳嗽,苍白的脸颊上因这急促泛上些红。
谢蕴想劝说两句,又心下微叹,就他这身子,怕是不到北疆便没了。
“银子不多,够抓几服药。”谢蕴道。
程怀笑了笑,“没必要。”
“给我吧。”程敬说着,朝谢蕴伸手,黑乎乎的。
但他好似不觉,一副好似穿着锦衣的姿态,没有半分阶下囚的自觉。
谢蕴也没辩,顺从放进他手里。
不等程敬收手,掌心银票之上,落了一物。
程敬脸上神色顿变,怔怔的盯着那枚私印,垂着的眼眸里黑沉沉的。
少顷,他勾着唇笑了两声,凉薄又嘲讽,“难为她记得,扔还给我了。”
事关崔芙名节,谢蕴不欲多说,将问月递来的包袱拿给他,“几件粗布衣,还有些干粮药材,都不值钱,此去路远且阻,保重吧。”
程敬也不客气,一并接过,只道:“替我告诉戚钰,不必为我费心。”
谢蕴:“自个儿托梦吧。”
说罢,转身上车,无视身后瞪她的人。
衙役得了好,见他们说完话,便过来催继续赶路。
镣铐声叮铃咣当的响,谢蕴掀帘瞧去,只见程敬抬起一只手朝后挥了挥。
是道别。
从前多少不堪,多少不欢,此刻分开,眼瞧着踏上那条不归的死路,好像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