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你会回来的,是吧?”
他扯扯汗衫。
“俺爸妈退休金我都借你了,不是不信你,我就是想问问,大概什么时候——”
李大金打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卫生纸,用圆珠笔写下一串号码。
“眼下情况特殊,我怕过阵子,手机不得不关机。这个号码你留好,别人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一个。”
大骏感觉受了信任,心生感动,颤抖着要去接,又被大金一把按住。
“先听我说完,这个号码轻易不要打,除非到了事关生死的关键时刻。”
后来,姜川做截肢手术,四处筹钱,大骏思来想去,这就是那个关键时刻。
他寻了个没人的地方,颤抖着拨通那串救命的数字,很快接通,另一头是一个女人的回复: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诧异了,拿远手机,反复比对着卫生纸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又重新拨打。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连三回,终于认清了现实。
“李大金,我日你列祖列宗。”
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大骏没了工作,姜川没了腿,而老周,整个人都没了。曾经的噼啪烟花厂也被推倒重建,挂上了喜福生态养殖有限公司的招牌。
时值盛夏,万物绚烂,一切都在大步向前,而他们的伤痛,只被允许停留在爆炸发生的那个寒冬深夜,好像如今再蹦出来哭诉不幸,反倒成了他们的不懂事了。
医院走廊上,在结结实实挨了曼丽几巴掌之后,大骏蹲着好好委屈了一回。可哭到一半,他不得不抹干眼泪,匆匆忙忙去赶公交车——得给他爸送饭,还有另一家医院要跑。
像他这种人,连心碎都不能专心致志,毕竟悲伤不能当饭吃。
颠簸的公交上,大骏边吸鼻子,边继续拨打那串电话。
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得空就打。
最初的愤怒退却之后,不擅以恶揣度他人的大骏,又一次替大金找好了理由:会不会是天黑眼花,写错了数呢?
由头想好,又一次欢喜起来。
打那天起,他就像偷开保险箱一般,一个个数字轮着,替换着拨打。自然是行不通,不是打错了,就是没人接,大金没找到,骂倒是挨了不少。
意料之内,今天依旧没联系上大金。大骏刚要揣回口袋,手机却自己响了,破损的屏幕上,跃动着一串陌生号码。
“喂?”
“嗳嗳,喂,大骏吗?”
女的声音,有些耳熟。正回忆着,电话那头自报了家门。
“我是恁二大娘,就想问问,你爸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爸住院要缴费时,大骏腆着脸问了一圈。亲朋好友手头都紧,一个个关心有余,真要掏钱了,却又力不从心。后来是他爸亲二哥,他亲二大爷借了四万块钱,这才顺当做了手术。
“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但是吧,恁二大爷不当家,不知道家里的难处。这不你弟年纪也不小了,寻思让他赶紧结婚——”
“俺弟前年不是结了?”
“哦,去年离了,今年这不是又要结嘛。这一办喜事哪哪都是用钱的地方,我们家房子也旧了,原本打算今年下半年重新装修装修,这——”
妇人的嗓门极大,大骏将手机轻轻拿离耳朵,眼望着车窗外愣神。驶过的车站,两个小男孩正擎着块石头,追赶一条瘸腿的流浪狗。
他赶忙探出头去朝后瞧,狗伏在地上,夹着尾巴,讨好似的飞快摇摆。
小孩嬉笑着,投出石块。
“二大娘,你放心,那个钱我下个月就能还你们。”
“不是不是,你这样说不就太见外了么,感觉我打这个电话,就好像是专门来问你要钱一样,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了。”电话那头顿了顿,“那行吧,也不打搅你们了,让你爸好好养养,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的,二大娘你也——”
对方挂断了电话。
“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怀里的狗倒不认生,一拱一拱的,探出臭哄哄的舌头,要去舔他。
“行了行了,别客气了,一会进去礼貌点。”大骏避开它的嘴,“也叫你欢欢吧。”
在他的认知里,小狗都该叫欢欢,小猫都该叫咪咪。
刚才挂断电话,大骏眼前总是那条瘸腿的老狗,磨蹭了一会儿,终是没忍心。车一停就跳了下去,呼呼朝后跑。轰走了小孩,又买了根淀粉肠,看着狗狼吞虎咽地下了肚。
三两口吃了干净,狗摇着尾巴上来,围着他一个劲地转圈。
“没啦,”他拍拍狗头,“你走吧,我也得回去了。”
却再也赶不走,他在前面走,它在身后远远地跟。后腿有伤,痉挛着不敢落地,只能另三条腿,一跳一跳地跟。
他停,它也停,他走,它也走。
直到大骏快步过了马路,它被川流的车海困在另一边,摇着尾,呜呜哀鸣。
“啧,怎么还赖上了呢。”
进家门时,他妈正在厨房里煨汤,热气蒸腾。
“妈,我又给你带了只欢欢回来。”
他昂扬起语气,尽可能让这听上去像是件喜事。欢欢一号率先冲上来,跳着脚狂叫,欢欢二号则紧贴住大骏小腿,抿着耳朵,ʟᴇxɪ鼻头湿润,两只眼睛也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