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您等会儿吧，这儿还挺凉的。”嘉图环顾四周，会议室极大，窗户又半敞着通风，的确不算暖和。
李妈从包里掏镜子，一边修正发型一边问，“人呢？”
“你说观众啊，”孙阿姨咳嗽两声，“你们过来没看到？都在一层体检呢，市医院组织的。快过年了嘛，咱这岁数还不活一年少一年。”
“孙姐你杯子呢？快少说点儿话吧，本来就有咽炎。”李妈说着在舞台边缘排排放的一堆保温杯中准确提起一个，掂了掂，递给女儿，“去给你孙阿姨接点儿热水去。”
“好。”嘉图爽快应下任务，又听到身后二人聊天——
“姑娘在身边多好。当初回来你还非得赶人家走，那急扯白脸的样子呦。”
“我还不是为她好。做娘的心她哪儿tຊ知道。”
“孩子心里清楚着呢，不然能坚持留下。哎呦，我就看你们家嘉图好，我们家要是个儿子，我非得……”
嘉图在楼道里停下，手握保温杯，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退回一步，从后门偷偷拍了张照片发给徐植，留言——艺人准备中。
收起电话，开始各处找热水。三层转了个遍也未寻到，在楼梯拐角遇到一捧着保温杯的白胡子大爷，对方好心指路，“从这儿下一层，往右边转走到头再往右转，下到一层，到另一栋楼就能看见饮水机了。”
嘉图道谢，嘴里念叨着路线下楼。她头回来活动中心，想必今日大家都扎堆聚集，一路也未看见人。二层至走廊尾忽然没了路，一筹莫展之际，旁边女卫生间出来个穿护士服的人，对方一抬头，两人皆惊了一瞬，继而又都笑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冯悦先开口，随之一拍脑门，“哦，阿姨来演节目？”
“是啊。”嘉图答，“我妈，咱小区第一文艺骨干。”
“真是巧了，我们医院来这儿给老人们做体检。刚才我们还在说安排的好呢，体检一集中，谁也别想偷看，检完正好上楼看演出。”
“冯姐，知道哪儿有热水吗？”嘉图带着助理任务前来，不敢掉以轻心，“快，艺人着急。”
冯悦一乐，“跟我走吧。”
她带她原路折回，一直走到另一边沿楼梯下去，嘉图噘嘴，“大爷好心归好心，左右不分。”
“幸亏我来上厕所吧。”冯悦低声耳语一句，“要排楼下卫生间膀胱都得爆了。”
嘉图笑，“你早点儿排嘛。”
“哪有时间。我们这行别的不行，憋尿能力响当当。”
“你真得注意点儿，我看新闻有憋尿血管炸裂的。”
“要给专业人士上课啦？”
“不敢不敢，班门弄斧。”
两人说笑着走到饮水机处，还未站定，冯悦即被同事唤走，模样可见匆忙。事实上，至正式演出前，嘉图下来打过三四次热水， 每每朝体检区望过去，冯悦都在忙碌——或者给某位阿姨量血压，或者搀着某位大爷慢慢移动到另一处，又或者在电脑键盘上手指飞快敲击。嘉图从未见过她这一面，像从医疗剧里走出来的人，那样仔细，那么专注。印象里的冯姐总是低着头，似乎头低下去才可遮挡住她的满腹心事，才能让她在自己的世界中获得一丝勉强的喘息，直到今天才发现，冯悦或许也是个开朗热情的人。
和徐植有关么？
念头一闪而过，李妈的语音消息进入——快过来，演出开始了。
男主持着黑色西装红领带，女主持一袭红色丝绒连衣裙，两人看上去比嘉图大几岁，像是活动中心的工作人员。主持词中偶尔冒出一两句逗趣的家乡话，惹得台下观众笑声阵阵。嘉图要给舞蹈队录视频，因而未入座站到最后一排。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有黑色礼帽，有大红色的毛线帽，有满头银丝，也有盘起发髻上扎着的玉簪，她不知道他们生于哪一年，是否感受过动荡又是否有一刻看着新闻中的画面热泪盈眶，可嘉图知道，这些人，出现在她视线里的这些人是时代最宝贵的见证者，他们记忆中可触可及的鲜活岁月是后人们只可在书本里读到的时代。
一些人老去，一些人新生，人间因此变成滚烫盛世。
“阿姨上场了吗？”
嘉图听到问话，见是冯悦，朝前面门外扬扬下巴，“下一个，在准备呢。”
现场正在进行有奖抢答，气氛无比热烈。
“你们忙完了？”嘉图问。
“嗯，收摊了。我过来凑凑热闹。”
“正好，一会儿一起回去。”嘉图笑。
冯悦点点头，低声同她耳语，“阿姨到这儿更显年轻了。你们俩长得像，感情又好，不知道的真会以为是姐妹。”
“那你是没见过吵架的时候。”
“啊？吵过架？”
“有。”嘉图侧侧头，声音放低，“我从上海辞职回来，我妈死活不同意。行李箱都从家里扔出来了，让我滚回去。”
冯悦瞪大眼睛，“可阿姨看着不像……为什么？”
“她觉得我在放弃自己的人生。”嘉图耸耸肩，“不值得。”
“是和你父亲……”
“是，也不是。”嘉图望着母亲的方向，顿了顿，“已经发生的就发生了，可还没发生的，我总归得做点什么。”
冯悦垂下头，右手大拇指使劲抠着左手的食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好像疼痛，能够藏起来不被注意到唯有自己能感知到的疼痛，才会让她有仍在活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