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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天堂_笛安【完结】(24)



“为什么?”

她用毛巾狠狠地擦掉嘴上残留的口红,转过头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想说的是,我跟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她停顿了一秒,“因为我喜欢你。”

第4章 公元前我们太小(4)

{天杨和江东}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在冬天的大街上狂奔。夕阳在你的前方摇摇晃晃的,直撞到你的胸口上。撞出了一个洞,十二月的寒风就从这个洞灌了进来,在你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唤醒了你的小狼。你听见它开始长嚎,你觉得你整个人在一瞬间荒凉下去。虽然你才十七岁。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高三上学期,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把自行车丢在学校,一口气跑回家,足足跑了半个小时。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听说了,你并没有发现什么,你只不过是印证了什么而已。

他们抱在一起。我不想提起那两个名字。他和她。在顶楼的天文观测室。那是我和他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天杨。”他朝我走过来。

“别碰我。”

“天杨。”这时候她也朝我走过来,“天杨你听我说好吗?”

“不听。”

“天杨。”她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对吧?我靠这个赚钱。江东只不过是我的客人而已。天杨,这没什么,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我告诉你,很多男人都是这样。你认识高一的那个徐骏锋吗?就是那个学张学友唱歌学得很像的。上个星期他赊了账,昨天是他女朋友把钱给我送来的。我不骗你,天杨这没什么严重的,我不过……”

我轻轻地说:“我嫌你们脏。”

然后就是马路上那场狼狈的“马拉松”。胸口剧烈地疼痛着,呼吸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儿。然后就是那个夜晚,像条死鱼一样僵缩在被子里,没有一分钟的睡意。十点半,奶奶走进来,“天杨,你们班有个叫江东的同学打来好几次电话了,他可能有什么急事。”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求求你。我安静地说:“就说我睡了吧。”

就在那一秒钟之内,我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非常简单的事。那只小狼。我曾费尽心思也没想出它到底是什么的小狼。那只常常莫名其妙地骚动的小狼,那种经常毫无原因偷袭我的深重的疼痛,那种常常于猝不及防中把我推到悬崖边的孤独,那种一闪即逝的粉身碎骨的邪念。原来只不过,只不过是无数情歌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歌词,只不过是一句我因为见得太多所以已经对它麻木不仁的话。三个音节,每个都是元音结尾,还算抑扬顿挫,怕是中文里最短的一句主谓宾俱全的句子:我爱你。

眼泪就在这时候涌了出来。奶奶为我关上了灯,走了出去。一片黑暗之中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你自作聪明的结果。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也配讨厌这个世界。你一直拒绝使用世界这本字典,你不过是个闹别扭的小孩。现在你知道这字典的善意了,你终于明白了,那个《局外人》里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晚是这本字典终于展露温情的瞬间,当你受够苦难和屈辱的时候它就会来临,你只能等待不能寻找——所以它不是江东——不,别提这个名字。它也不是你以为的爱情。当你终于看清这个的时候你爱了,你发现这就是爱了。在这世上发现一件事情要受够与它相同程度的折磨。是吗?折磨?那他为什么选择了我最不能接受的“背叛”作为折磨我的手段呢?不,比背叛都不如。“天杨,这没什么,很多男人都是这样。”这没什么,只不过你们弄脏了我。这个世界弄脏了我。在我看清我的爱的时候它就已经脏了,那不是别的东西那是爱。你可以不要它可以拒绝它可以抛弃它可以伤害它可以瞧不起它,可是你不能弄脏它。傻孩子,我自问自答,如果不是“最不能接受的手段”,又如何配称为折磨。

眼泪就在黑夜里肆无忌惮地流着,流着。我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哭得出来。我永远不会在别人践踏我的尊严的时候流眼泪。比如今天的事,眼泪是最珍贵的东西,只能留给这种深切的悲伤,这悲伤与羞辱无关,与委屈无关,与疼痛无关,你依靠这悲伤和这世界建立更深刻的联系。你和这悲伤在烟波浩淼的孤独中相互取暖,相依为命。

我想要一点好听的声音。音乐也好,海子的诗也好,或者一个悦耳的嗓音给我念一段我喜欢的小说。小的时候,每天临睡前都是奶奶念书给我听。那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唯一的遗憾是奶奶的嗓子已经沙哑,无法传达好多我想要的东西。奶奶说:“你长大了以后可怎么办?还要你丈夫天天念书给你听呀?”很久以来,我都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我和江东真的能在某个深夜里并排躺在一张床上,他念书给我听——我真喜欢他的声音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这个声音。这个我童年时就梦寐以求的声音。煎熬又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是的,你知道你爱他。要知道你一旦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一样东西时,你就再也忘不了它了。我在这反复的煎熬中看见清晨的阳光一点一点艰难干渴地降临。然后奶奶走进来叫我起床的时候发现我额头的温度比平时高了些。那当然,因为我的大脑在一夜中运转了太多,我这么想。

第4章 公元前我们太小(5)

只不过一天没看见她,可是发现她瘦了。天杨。我知道你受够了煎熬。

“我嫌你们脏。”她轻轻地,没有表情地说。然后她就跑了出去。我想去追她。但是我突然想起,这一次即便我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也改变不了什么了。这么明显的事儿,我却是刚刚才想起来。

方可寒站在我的身后,“江东我跟你说了要小心,你不听。我做过的缺德事儿够多了,可不想再招人恨。”

我一个人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我很想去肖强那儿抽根烟,可是我怕万一在那儿撞见天杨,我更怕肖强那种似乎什么都预料得到的眼神。“江东,等她知道了以后你会后悔,不信你就等着看。”我信,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夕阳在楼群里挣扎,像个鲜血淋漓的肺部。要是我也能像《廊桥遗梦》里的梅丽尔·斯特里普一样该多好。用我满脸丝丝入扣的心碎表情,用我手指移向车门的小动作,用我两行来自灵魂深处的眼泪,表现我的挣扎,这样观众们就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原谅我的不忠。可是我不行。在生活中我们谁都没有观众,因此我不会被任何人原谅。

也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当我听见天杨轻轻地说“我嫌你们脏”的时候,我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脏裂开的声音。先开始只是裂了一条小缝,就是那种表层的淡红色薄膜,然后就是摧枯拉朽地一路撕裂下去,把我的左心房和右心室变成了隔着天河遥遥相对的牛郎织女。连呼吸都会泛上来一阵带着血丝的疼痛。

冬天,天短了。暮色袭来,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小东,不早了,你去接一下陶陶。”我说:“哎,就去。”陶陶是我妈妈的同事的小孩,这个同事的老公得了癌症住院,妈妈就主动把她的陶陶接来我们家住。妈妈一向这样,愿意帮别人的忙。“小东。”她一边摆碗筷一边说,“一会儿你给陶陶买串糖葫芦。我昨天就答应她的,可是忘了,不过得跟她说回来以后再吃,外面风大,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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