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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天堂_笛安【完结】(56)



我故意踩着晚自习的铃声走上楼梯,我们高三的教室在四楼,下面三层的人都走光了。空落落的走廊里只有我的脚步声,不,还有其他人的。藏青色的大理石地板映出他的倒影。他说:“我找了你两个小时。我以为你丢了。”

他脸色很难看。我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他抱紧了我。他说:“天杨,对不起,下午的话我都是胡说的。你别不理我。你骂我吧。天杨我不能再没有你。”

我冷冷地挣脱了他,我说:“什么叫‘我不能再没有你’?你已经‘没有’谁了?少拿我和那个婊子相提并论。”

第8章 罗密欧=梁山伯祝英台=朱丽叶(7)

晚自习之后我就来到了篮球馆。坐在橙色看台的最高处,听着篮球一个又一个寂寞地砸下来,伴随着几个席地而坐的女孩子的欢呼。现在我已经很少打篮球了。自从上高三之后我就离开了篮球队。那时候天杨每天都坐在这儿看我。我投进去一个的时候她不会欢呼,但是她整张脸都会发亮。她穿着夏季校服,开放在橙黄的底色上,安静的小姑娘。那时我像所有的傻逼男生一样自我膨胀地想:我要保护她。谁保护谁呀。

然后我开始嘲笑自己:才十八岁怎么就开始回忆了?就跟那些看上去一个个都像有性功能障碍的文艺青年一样。我最恨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一片树叶掉头上就以为是天塌了,这也罢了,最恶心的是他们就要为了这莫须有的“天塌了”糟蹋汉语词汇——他们还以为这些词汇和他们一样轻浮。

为了显示和这些人的区别,有些词我从来不会使用。比如:伤心。从小到大,写作文也好,说话也好,哪怕是思想,我也从来不用这个词。那年我和妈妈两个人一起拎着一个大旅行袋搬进我们的筒子楼里——妈妈到最后也想着那个男人,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晚上我要看动画片的时候才想起来,我们现在已经没有电视了,我坐在屋里听着邻居家传出来的声音:一休小师父。然后我就偷偷地哭了,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是太想看小叶子了。那年我们第一天住到江老师家,我死活不肯叫江老师“爸爸”,妈妈急了就对着我的屁股重重地给了两下,我站在墙角忍着眼泪,对自己说:这是屈辱。方可寒死的时候我在一片彻骨的寒冷里想:是命运。我顽固地不去碰“伤心”这个词,因为那是我在这个世界面前保持的最后一点尊严。但是今天,我不能不用了。

闭上眼睛,篮球的声音显得敦厚了许多。在那些女孩子们空旷的欢呼声中,天杨的声音毫不费力地穿透了周围凝滞的空气。我妈说她的声音很好听,这个好听的声音柔软光润地对我说:“你真该跟着那个婊子一起死。听明白了吗?”“什么叫‘你不能再没有我’?你少拿我和那个婊子相提并论。”然后我知道,我被打败了。我一直都觉得,我比我周围的同龄人要成熟,至少我比他们,这些北明中学目空一切的家伙们懂得生活这东西的残酷。我在这自以为是的成熟里全副武装,跟她,是我第一次放弃自我保护。可是现在,她白皙纤细的小手,轻轻松松就捏碎了我坚信不移的东西。

我忘不了她在春日的下午抱紧我,对我说:“因为你,我才爱上这个世界。所以我得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虽然做不了太大的事儿,但真心去爱一个伤害过我的人,比如方可寒,还是办得到。”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就像是高山顶上的那些积雪。那时候我就知道,生活还是让我幸运地遇上了一些至真的善意和理想。然后我发誓,就算我永远到达不了她能到达的地方,永远理解不了她的信仰,我也要竭尽全力地去珍惜这个上天赐给我的她。我知道见过了这种非人间的奇迹的我从此之后会变得和大多数人不同。因为我内心有一种来自一个更高更神秘的地方的力量。我不愿意相信那是假的,其实让我难过的就是这个:我知道她不是假装,不是在演戏,只不过那只能像露珠一样转瞬即逝。不是她的错。是我们不配。

还有一件事是更让我难过的,就是尽管如此,我依然爱她。

看门的老大爷带着他的一大串钥匙来了。篮球的声音停止。响起一阵粗重的脚步声。我知道关门的时间到了。我从看台上站起来,心里想:明天我得去跟吴莉道个歉,为天杨今天的表现。顺便告诉吴莉,她想要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笑笑,很简单,一个人只能死一次。我为我自己的幽默感到自豪。

我在操场边上的路灯下看到了她。整个操场黑得像个坟场。只有几盏路灯白惨惨地亮着。以前英语老师跟我们说:过去北明的学生多么用功,宿舍熄灯后都要跑到那几盏路灯下面背单词。现在的学生都跑到路灯下面谈恋爱。大家哄笑。

人潮散尽,她还站在那里。光晕照亮了她四周的一小块土地,她的藏蓝色背带裙上暗影斑驳。我毫不犹豫地硬起心肠从她身边走过,装作没有看见她。

“江东。”她叫我。

我告诉自己不要理她,继续往前走。

“江东。”她又叫了一次,声音还是明净的,但是近乎哀求。远处,另外一个方向传来其他人的笑闹声和自行车的声音。

我终于停下来,转过头。我想如果现在她扑上来抱紧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开。但是她似乎也知道这个。她只是看着我,她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无遮无拦地看着你。脸庞很皎洁,是我最痛恨的无辜相。

我不声不响地走回到路灯下面。在光晕里席地而坐。她乖乖地在我旁边坐下。我靠着灯柱,看见天上一弯苟延残喘的上弦月。她不说话,只是迟疑到有些笨拙地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放了很久。

是我先开口的,我说:“你跟她不也是朋友吗?你们后来那么好,你怎么能,左一句婊子右一句婊子的?”

她的眼泪滴到我的牛仔裤上,她说:“我在心里跟她道过歉了,真的,我知道,她不会怪我。”

第8章 罗密欧=梁山伯祝英台=朱丽叶(8)

在我全力以赴装腔作势地做了一个月的勤奋到做作的乖学生之后,模拟考用分数善良地回报了我的倾情演绎。吴莉也不简单,这次居然超过了张宇良,周雷笑嘻嘻地说:“我真想请教一下吴莉同学,情场失意的时候要怎么做才能化悲痛为力量。”结果声音太大被吴莉听到——最后他的下场就像日本漫画里的类似状况一样惨。

六一儿童节,距离高考还有三十六天。

满街都是彩色的气球。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宣布:“跟你们说个好消息。实验中学的那个第一名,昨天因为急性心肌炎住院了!他明年才会参加高考呢,这消息绝对可靠。”

“太棒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起十几个女孩子悦耳的欢呼声。恰巧在这时从我们班门口经过的老师们目睹此情此景应该会心生怜爱吧,我想。我是在那段时间明白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到底在说什么。

江东拉着我的手,我们穿过荒凉的堤岸。方可寒死后这是我们第一次来这儿。还没变。一样荒凉。看上去早就死了的楼群飘出来做菜的香气。和腐臭的河水味儿混在一起。岸边的杂草一到夏天更加茂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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