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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天堂_笛安【完结】(61)



七月六号深夜下起了暴雨,我在一声炸雷里酣然入梦。一个多月来,我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在这深厚,钝重得令人窒息的睡眠里,我梦见了方可寒。周围很安静。我坐在篮球馆的看台上,看得见木地板上散落的篮球。她慢慢地用一把木制的小梳子给我梳头。编好我左边的麻花辫,再编右边的。她的手很暖,根本不像人们平时说的那些鬼魂。

“好了。”她系好缎带之后捧起我的脸,“让我看看你。”

她靠在栏杆上,费力地托着自己的腰。我这才看清她宽松的长裙下面那个硕大的肚子。

“方可寒?”在梦里我的惊呼声空旷得吓人。

她羞涩地微笑:“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吧?”

“谁是爸爸?”

她的眼神停留在从天窗洒下来的阳光上。她说:“神。”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希望是个女孩儿。因为我想给她起名叫‘天杨’。”

我抱紧了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居然还闻到那种廉价香水的气息。但因为孕育的关系,她身上还弥漫着一股奶香味儿。两种气息混合过后就变成了一种催人泪下的芬芳。

我的眼泪真的淌下来了。淌进她高耸的乳房间那道阴影般的沟壑里。我说:“你全都知道了,对不对?”

“当然。”她叹息着,抚摸着我的后背:“天杨。你真傻。”

第9章 霸王别姬(4)

{江东}

我知道她在撒谎。那天,在肖强的店里抱紧她的时候,我撞上了肖强的眼睛。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告诉自己那只是猜测而已。

是她自己印证了我的猜测的。自从那天之后,她就一下子变得安静了。顺从得让人诧异。其实在方可寒死之前,她一直都是安静的。但那时候是种自得其乐的安静,甚至散发出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气。现在,她的安静是受过重创的安静。就好比一条河全都流干了,只剩下河床上干枯狂躁的裂纹,想不安静都没办法了。

在这样的安静里,她看我,看别人,看风景的眼神都有了变化。是种凄楚而甜美的表情。说真的过去我从不觉得她漂亮只觉得她很可爱很有味道,但现在她是妩媚的。正是这突如其来的妩媚让我明白了她的蜕变。

可我还是心疼她。毫无原则地心疼。那种并非因我而起,却为我而绽放的妩媚让我重新迷恋上了她,像个十三岁的小男孩一样迷恋着她。当她和我一起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的时候,她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原先她总是以一种孩子样的贪婪看着我。然后回过头,对我轻轻一笑。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笑容是在乞求。我于是紧紧握住她的小手,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依然是她的亲人。

我愿意相信她。愿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不是我伟大。因为我没有勇气和力气再折腾。七月很快就要到了,我害怕高考,我不能想象自己在这个时候失去她。自从入了五月之后,我妈开始变本加厉地每天半夜给我端汤送水,让我觉得要是我考不好就得一头撞死,那时候我就真想念天杨。我除了她其实谁也没有。

七月七号,考语文。要进考场的时候我把她拉到我怀里,当着所有老师同学的面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对她说:“加油。”身后唐主任刚想发作的时候,居然是灭绝师太打了圆场,“他们能考好就行,考好就行。”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七月九号,大家都到学校去等答案。一直等到傍晚。我就在那个人人心浮气躁的傍晚来到肖强的店里。他像是刚刚进货回来。满屋子都是崭新的卡带和CD盒的塑料气息。他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我问他:“有空吗?陪我喝瓶啤酒。”

冰镇的青岛啤酒,是夏天里最性感的东西。我们一句话没说,只是不停地碰杯,再不停地干。喝到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哥们儿——”我把碧绿的啤酒瓶摔到他柜台上,凝固的绿色像爆炸一样飞溅开来,带着啤酒白色的泡沫,我正视着他愕然的眼睛,“肖强,喝完这瓶以后,你就不是我哥们儿了。我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然后我转身离开,夕阳在街道的拐角奋不顾身地流着血。

接下来的几天我睡得昏天黑地,经常一睁开眼睛不知道窗外究竟是黎明还是傍晚。天杨有时候会来家里找我,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我们俩。我搂着她,我们现在话说得越来越少了,有时居然就一起这么睡了过去。有一次我醒来,看见她的眼睛悄悄地看着我的脸,我在她的表情里寻找到了她过去那种蛮不讲理的痴迷。

“你睡着的样子,比醒了以后好看。”她在我耳边说。

她的呼吸吹在我的胸膛上,很暖和。她又说:“结婚,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我每天都能看着你睡着的样子。”

“你就这么想结婚?”我问。

“嗯。天天有人跟我一块儿睡觉该多好呀,做多吓人的恶梦也没事儿。”

“结婚烦着呢,比天天一块儿睡觉恶心得多的事儿都有的是。”

“要是将来,我真的是跟你结婚的话,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说。”

“你不能在我前面睡着。你得等我睡着了才可以睡。”

“难度系数够高的。”我望着她嫩嫩的脸,笑了。

最近她似乎是从最初的打击里恢复了一些。脸上又有了过去光明皎洁的神态。和她一起冲淋浴的时候这点就更明显。那些水珠和她洁白纤细的身体晶莹到一块儿去了。我拿着喷头对着她从头到脚地冲,她在水雾里闭上了眼睛,欣喜地说:“就像浇花一样。”我在那一瞬间从她身上闻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气息。

阴影的气息,啤酒香烟的气息,打口带的气息,肖强的气息。疼痛和屈辱是在那个时候觉醒的。迟钝而沉重。在淋浴喷头下面我轻轻拥抱她,她洁白晶莹,像朵百合花。我舍不得恨一朵我正在浇的花,所以我只能恨肖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七月九号我把啤酒瓶摔碎在他柜台上的瞬间,然后后悔自己怎么没把那个啤酒瓶砸到他脑袋上。

那天晚上我妈神色凝重地走到我房里来。我纳闷地想离高考成绩公布还早得很。要不然就是我和天杨在我的床上酣睡的镜头被她撞着了。结果她说了一句非常荒谬的话,她说:“你爷爷要死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弄清楚这句话的含义。简言之,我爷爷——就是那个和我妈妈离婚的男人的老爸已经病危。那个男人在这个七月的晚上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这才知道原来这男人十几年都没告诉我在乡下的爷爷奶奶他已经离婚。现在,这个当初拿我妈妈当沙袋打的男人在哀求她:老人只想再看孙子最后一眼。

妈妈说:我现在还在犹豫。我说你不用犹豫了我知道你最后还是会答应他。

于是我们就有了接下来的三天的旅行。

我们终究没能见到爷爷。或者说,爷爷终究没能见到我。到达那个小县城灰蒙蒙的长途车站时,那个来接我们的男人,就是我——爸说,我爷爷在三小时前死了。然后他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他没变,就是老了点儿。他笑笑,不自然地跟我妈妈说:要是在大街上碰上,我可认不出了。我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在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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