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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_笛安【完结】(37)

  饭店里的人们突然之间全体出来了,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轮胎们的视线中。冯牧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略微抬了一下头,那表情似乎是在谦和地跟太阳商量:借过一下可以吗?所有的来宾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对算是阴凉的地方站着。所谓阴凉,无非是那些硕大的轮胎投下来的,岩石一般的影子。牧师开始说话了,说的倒是平时电视上常常会听到的那些: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什么的。我刚刚想到我们也应该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尽到了礼数——简短的仪式就结束了。牧师已经说到了“阿门”。客人们都在这炽热的光芒下保持寂静,轮胎们最寂静,它们也是来宾,对这场婚礼予以尊重的态度。

  “结婚不要去教堂的吗?”昭昭好奇地问,“这怎么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呢?”

  “天主教徒一定会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个声音从下面传过来,陈医生站在我们这座小山丘的阴影里,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进去。

  “是您?”哥哥有些意外,“您也是客人吗?”我看似无意地,砖头望了昭昭一眼,无奈地发现,这丫头的眼睛就在此时陡然变得水汪汪的,就好像不是在看着陈医生,而是突然来到了护城河跟前的河滩上,水波都映进去了。

  “我只认识冯牧师。今天无意中碰到他,就载他过来。几年前冯牧师是我的病人,他被别人误诊了,是我发现的。”他淡淡地说。

  “您也是基督徒?”哥哥跟陌生人寒暄的时候讲话的语气多少疏离些,有点不像他。

  “我不算吧。”他把眼睛从哥哥身上挪开了,“我爸爸是。我只能说是被逼着受过洗礼。”

  “那是在你小时候,对吧?”我插嘴问一句。

  “那都是电影。”他眼睛里含着一点笑意,“中国的基督徒是18岁以后才受洗的。”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当所有的人是白痴——至少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可是真正骄傲跟自信的人不会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方靖晖,方靖晖身上是有股傲气,也会把那种嘲弄的笑容挂在脸上——但那只是在他和我姐姐吵架的时候。他跟人——至少是跟我讲话的时候,那种平和跟爽朗可以让人非常舒服地忘记追问他是否真诚。而眼前的这个陈医生,我怀疑就算是他照镜子的时候,那种冷冷的蔑视都会像抛给别人那样抛给对面的自己。这就不是自视甚高那么简单了,他要么是个内心真正痛苦的人,要么就是个色厉内荏坐井观天的蠢货——我看多半是后者,长得一点都不帅有什么资格扮酷啊。

  当所有人回到饭馆里面开始灌虾老板喝酒的时候,一片浑浊的聒噪声中,姐姐凑过来,把她的车钥匙轻轻塞给我,“等会儿叫西决开我的车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那把钥匙照旧躺在桌面上。待到陈医生和冯牧师告别完毕,姐姐的手指一挑,把一缕头发从额前拨过去,然后借着这缕头发的弧度,腰也微妙地扭了一下。目光精确地和陈医生刚刚掉转过来的脸庞撞个正着。陈医生怔了一下,只好略略欠一下身子,算是跟我们这桌看到他的人道了再见。姐姐笑了,“闹酒没什么意思,我也想走了。”——她真的喜欢陈医生吗?我看也未必,只不过,她养成习惯了,她需要不断的证明什么。

  陈医生略微迟疑了一下。姐姐说:“我喝了酒,我不能开车。”陈医生问:“你去哪里?”姐姐的眼睛从下往上缠绵地扫了一下,说:“你要回医院去吗?我家在城东新区,方向上倒是顺的。”陈医生终于微笑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或者唯一的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舒展,甚至可以说是温情的笑容,他说:“我不回医院,我去接我女儿,跟医院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其实我也喝了酒,我的车等会儿冯牧师来开,我打车走,再见了。”

  姐姐的笑容简直深得带上了醉意,可是嘴角却有点僵硬,姐姐说:“好。那么下次见。”等他走远的时候,她用力喝干了面前那半杯啤酒,放下杯子的时候我听见她用一种轻柔得近乎耳语的音量对自己说:“我操他妈。”

  姐,不是你自己告诉我,不要爱上瞧不起你地人吗?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不要给他机会让他觉得自己伟大也不要给他机会让他觉得自己委屈吗?你说那种滋味一旦尝试过就一辈子也忘不了——但是你自己已经忘了吧?或者说,你喝多了的时候,说的话,有没有一句算数的呢?

  我轻轻地从我的椅子上走开了,躲远她,并且,让她刚刚给我的钥匙遗留在桌布上,那个最初的地方——这样她就可以再若无其事地拿起来收好,就好像她从来未曾把它交给我,带着那诡异而笃定的神色。苏远智的短信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说:南音,我到龙城了。

  又来到了那家小旅馆。

  差不多和关门的声音同时,他几乎是蛮横地亲吻我。他的气息从头顶笼罩下来,把我和那几件他正在脱的衣服牢牢地绑在一起。天花板突然以一个倾斜的角度闯进我眼睛里,他没有刮胡子吧,下巴粗糙地划过我的脖子,似乎不留下几条血印是不甘心的。我突然间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发呆,于是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脊背。

  他撞击我,带着新鲜的怒气,那频率通常能合上他的心跳。

  好几个月没见面的时候,重逢时分,第一次,通常会结束得很快的。

  一阵寒冷从脊背那里蹿上来,我确定,不是因为空调。吓住我的,是我自己脑子里那种冷静的、嘲弄的念头,以及自己心里轻轻响起的冷笑声。“南音?”他叫我。

  “嗯?”

  “你不想?”他其实一向都不是个很迟钝的人。

  “没有。”我静静地注视他,右手的食指轻柔地划过他的眉毛,我对他笑了,是真心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面没有镜子,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有点惨,“前两天睡得不好,我可能是有点累了。”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我的身体,我知道,他有点不开心。浴室里花洒的声音传出来,水珠跌碎在肮脏的地面上。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只蜗牛那样熟练地蜷缩成一团。终于可以和自己待一会儿了。我一边享受地闭上眼睛,一边觉得悲哀像个哈欠那样,慢慢地沿着喉咙爬上来,再紧紧攫住我的大脑,把我的意识像个塑料袋那样从里到外地翻了个面——是的,就是悲哀,为了我此刻的如释重负。

  我暂时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我知道,就算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误会跟猜想,随之而来的也不可能是那种澄明的、阳光照进来的喜悦。所以,有一件事情是更重要的,我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对关于他的一切都这么倦怠呢?

  当你听着别人洗澡,经常会在淋浴喷头被关上的时候,错觉整个世界都结束了。他走出来,捡起丢在地上的牛仔裤,胡乱地套上,顺手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是体育频道,美国网球公开赛,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场直播。他坐到我身边来,像是逗弄一只猫那样,抚着我的脑袋,还有裸露在空气里的后背。“不去洗澡啊?”他轻声问。我翻过身来把自己蜷成方向相反的一团,抬起眼睛看着他,“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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