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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_笛安【完结】(50)

  马路上传来一声轮胎滑过路面的尖锐的声音。我和那个小女孩一起转过了身。嘈杂惊呼的人声里,我看见一个男人呈弧线飞了出去,砸在路面上。我看到哥哥的车踉跄地停泊在那男人的身旁。我发现那男人是陈医生,因为他没有穿白衣,乍一看有些陌生。

  身边的小女孩尖叫着跑了出去,却又在店铺的台阶上停下了,她捏着小拳头,两条小辫子像是被风吹得直立了起来,她的声音清亮得像是鸽哨:“爸爸——”爸爸的车——不,是哥哥车猛烈地倒退了一点,又对准了地上的陈医生开过去,陈医生像一截不慎从热狗里掉出来的香肠那样,在车轮底下的地面上翻滚,那种灵活的感觉很诡异。

  路边的行人围住了哥哥的车,和躺在地上的陈医生。其实,这是多余的,在警车来到的两三分钟内,哥哥一直端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出来,也没想过要逃走。

  他从车里出来之后,走进警车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也知道,从现在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能原谅他。

  对吧,船长?我的船长。

  【陈宇呈医生】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出来等臻臻。星期五总是如此,他必须要把臻臻带到医院里来待上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完全享受一个属于他们的周末。臻臻想要去买棒棒糖,并且她最近有个新习惯,就是买零食的时候不喜欢大人跟着,她要自己完成那个购物的全过程,以此证明她长大了。

  所以他挑选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可以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她如果真遇上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只要一转身,就找得到爸爸。

  一声尖厉的巨响,然后他就莫名地发现整个天空以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他面前敞开了。似乎是要把他吸进去,但是最终还是地球赢了。

  他倾听着自己的身体砸在地面上的时候,意识尚且是清醒的。他看见了那张挡风玻璃后面的脸庞。

  你这个罪犯呵。我们本应该审判彼此,也被彼此审判的。但现在好了,你终于把我推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你自己推到了残忍的人群里。你真蠢,你不知道我们二人才是平等的。

  他庆幸自己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臻臻的。“爸爸—”无比清亮,他早就觉得,该把她送到儿童合唱团里。

  但他不知道他错过了一条短信,他迟钝的身体已经无力感受手机的微妙振动了。

  发信人是天杨。短信内容很简单:好的。

  Chapter 11

  小镇老人

  我的小镇上的雪都化了。在一夜之间全都化了。房顶上红色的瓦片露出了粘着污垢的缝隙。不是应该满地都是脏水吗?——白的雪地会缩小,变成疮疤一样集聚着的小水泊。然后已经干净的路面上,会留下几个踩过污水的脚印—可是没有,雪似乎是在一瞬间融化并且蒸发的,干净得就好像我的小镇一直都是在夏天。

  温驯如羊群一样的雪地,被阳光杀掉了。悬挂在我们都没可能看到的后厨房里面,等着进烤炉。

  “杀”这个字一旦掠过,我是说,哪怕是在睡梦中模糊的潜意识里,它轻巧地闪一下,就会像个刀尖,划在我心里一块凭空出现的金属板上。那个尖厉的声响会酸倒我的牙,让我的脑袋里有黑暗骤然降临,让我周身寒冷,让我像现在这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在闯大祸那样睁开眼睛。

  手机上的时间是12:46,我记得我刚才还看过一次,似乎是12:38,也就是说,那个小镇上的梦,最多持续了八分钟。这已经是我五个晚上以来,最长的睡眠了。

  警察问我:“车撞过去的时候,你看见了吗?”他们问了好几遍,只不过是替换着词汇。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没有看见,我只是听见响声才转过头去的。那时候事情全都发生了。”说的次数多了,就有了一种奇迹般的错觉。我完全不理解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了。我开始胆战心惊地怀疑着,我一定在撒谎,我其实全都看见了。怎么办郑南音,你在撒谎。不过有什么怎么办呢,反正谎已经撒了。

  我却是真的忘记了哥哥在陈医生已经倒地的时候附加上去的碾压。但是,我忘记了也没什么要紧,那个路口有的是目击者。

  姐姐站在公安局门口,她的嘴唇惨白干裂。看到我,她只是说:“等着,我去开车,先回家,赶紧离这个鬼地方远一点。”可是哥哥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回家了。他既不能坐在方向盘后面,也不能坐在副驾座上,自然也不在后座。但我总觉得他在这辆车里,我觉得他在。姐姐突然说:“我和雪碧搬回来住,三叔的车被拖走了,有我的车放在家,总是方便些。家里现在也需要人手,而且打官司什么的样样都是钱,所以我打算把房子卖掉。”我真佩服她,在这个时候,想到的都是最具体的事清。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得马上给江慧打电话,还有方靖晖,看他们认不认得什么律师,或者是法院的人……”我抓紧了安全带:“姐,你开慢点,我恶心,好像是晕车。”她转过脸,非常奇异地笑笑一我觉得一个人不需要对别人晕车这件事报以如此复杂的微笑,她悄声说:“现在,该我们所有人为了他忙死累死了。”

  这就是她对哥哥杀了人的事情,作出的全部评价。

  陈医生没有死。或者说,现在还没有。他凶多吉少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用呼吸机把哥哥的命运摄在他已然麻痹的手心里。冷血的人无论怎么样都是会赢的。

  当我知道这个的时候,如释重负地想,这下好了,你不死,哥哥就不是杀人犯。这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

  我走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去,坐在妈妈身边。我认真地对她说:“妈,那个陈医生还活着。他是脑出血然后深度昏迷,他们医院的人都在尽力救他的。”她完全不理会我,所以我只好接着说,“你别担心妈妈,我相信陈医生不会死的,所以哥哥不会被……”

  被什么呢?我不敢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被判死刑。心里把这四个字排列好顺序想一遍,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从事情发生到此刻,已经过去了快要一百个小时。妈妈病了。她一直躺在那里看着床对面的墙壁,不吃东西,不喝水,不说话—据爸爸说,她也不怎么睡觉,所以她一定是病了。爸爸只好拜托了一个朋友,到家里来给妈妈打点滴,让葡萄糖和生理盐水交替着滴落到她的身体里,客厅里的一个很旧的衣帽架被拿进来悬挂吊瓶。我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只好注视着这根柔软的输液管。像葡萄藤,蜿蜒上去,尽头却是那个一点都不像葡萄的玻璃瓶。

  “妈,你就相信我嘛。”若是在平时,这句话我会用更柔软的语气说出来,可是现在,我也没有力气了,“我直觉很灵的。你看,上次爸爸做手术,我就是预感到他一定没事,结果还不是没事。这次也一样。你们都说我运气最好,我肯定能把我的运气全都拿出来给你们大家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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