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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霓_笛安【完结】(38)

  他细细的小眼睛以一个绝妙的角度瞟了我一眼,似乎是字表示轻蔑。我被逗笑了,摇晃着他的小手,“你不喜欢?那好,我决定了,你的小名从今天起就叫‘饱饱’,我才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呢。”可是就在说笑间,悲从中来,其实这件事我早就该做的,可是在他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为他做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是酷刑。现在我却能从当日的刑罚中找到一点儿乐趣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仅仅是因为,我习惯了。心就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灰了一下,觉得整个人都跟着荒颓了。

  我把他抱进小床里,用湿毛巾胡乱地在他脸上和手上抹了几把。他嘟着嘴躲闪着我的手,可当我转身的时候,他就立刻尖锐的大哭。“干嘛?”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去拍了拍他鼓鼓的肚皮,我的手一接触到他的身体,他就立刻安静了,我的手刚刚离开,哭声又响了起来。“妈的你耍我啊!”我恶狠狠地把他抱起来,死死地瞪着他,他眼角挂着两滴泪,心满意足地把脑袋放在我的胸口处,谢谢地瞟了我一眼,用力地吮吸着手指,他在长牙。

  江薏来的时候,这家伙依然像个壁虎那样赖在我身上,作怡然自得状。脑袋冲着江薏的方向一转,再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算是和客人打过招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特别兴奋,不愿意睡觉。”我跟江薏解释着,“没事的,想说什么你就说,你可以无视他。”

  “你真了不起。”江薏看着我微笑。

  “这有什么的,你也有这一天……”我看到她的眼神明显的飘了一些,顿时意识到了一些事,“你和西决吵架了?”

  她摇摇头,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你有没有听说过《东方一周》这本杂志?很著名很著名,和《城市画报》差不多。”

  “狗眼看人低,”我骂她吗“你以为我们卖唱的就只能听说过《懂周刊》?”

  “我现在有了一个去他们那儿上班的机会,在北京,过去了以后每个月的收入会是现在的三倍,我也是今天才刚刚得到确定的消息的。”她甩掉了鞋子,并拢了蜷曲的膝盖,把它们牢牢地裹在裙摆里。

  “那就赶紧去啊,你还在犹豫什么?”我推了她一把。

  “可是西决怎么办?”她皱了皱眉头,“你以为我不想去啊?”

  我默然不语。我已经知道了最终她会选择什么。我也知道西决会选择什么。我还知道她其实和我一样清楚,只不过她眼下不想揭穿真相。

  “我今天本来想跟西决说这件事,可是他接起电话来就和我说三叔的胃。”江薏笑笑,眼睛像是在眺望很远的地方,“我就说不出口了。物品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弃他在龙城的工作,也不知道他肯不肯离开这儿和我一起走,三叔生病了,现在说这些真的不是时候。”

  我深呼吸了一些,郑成功小小的身体配合着我的呼吸,来了一个缓慢的起伏,“这个我知道不好说什么,西决这个人,你知道的,当年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帮他在新加坡找学校,他都不肯跟着我走——好像我是要他送死。就算三叔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虚惊一场,我都不敢保证他愿意离开龙城。”

  “我也知道,到了北京,他没那么容易找到一份现在这么稳定的工作。”江薏垂下眼睛,轻轻拨弄着郑成功停留在空气中的小手,“我想他不会愿意换职业的,他舍不得学生们。”

  “他是没出息。”我断然说。

  “话也不能那么说,东霓。”她有点儿尴尬的咬着下嘴唇。

  “不然怎么说?”我白了她一眼,“没出息就是没出息,你可以喜欢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说不定你就是因为他没出息所以才喜欢他,可是你没必要美化他。”

  “他是淡泊名利。”江薏还在垂死挣扎。

  “他是软弱。”我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敢去拼不敢去抢,所以只好找一大堆借口,装着不在乎。”

  “东霓。”江薏笑了,笑得很柔软,“你呀,你不能从你的立场来判断所有人,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真奇怪,你们姐弟俩明明感情那么深,可是为什么你提起西决来,就没有一句好话呢?”她困扰地摇头,然后往后仰一仰,不由分说地摊在我的沙发上,“东霓,我的头真的疼死了,让我睡在你这好不好?”

  “好。”我回答,当然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反正方靖晖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可偷的了。她转过脸,对我嫣然一笑,“从现在起,我真的得跟老天爷祈祷,保佑你们三叔——如果他病真的情况不好,西决就绝对不可能跟我走了。”

  我无言以对,此时此刻,我是真心地同情她,不撒谎。

  “喂,东霓,”她一只手托着脸颊,眼神在灯光里迷蒙起来——真见鬼,有的女人就是在心里受煎熬的时候看着漂亮——“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相信我的对不对?我是真的真的舍不得西决。”

  “完了,”我注视她,“你已经开始说‘舍不得’。”

  那天夜里江薏就在客厅里呆坐着,我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给她,然后留她一个人在那儿了——其实我还有一个多余的房间,只不过那里面没有床,而且,那个房间里放着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任何人睡在那。我关上门,就完全感觉不到客厅里的灯光。江薏一直很静,我也一直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总是闪着三婶那张流泪的脸。窗帘后面的天空颜色渐渐变浅了,我觉得自己神志清醒地沿着黑暗的滑梯,跌落到睡眠的沙滩上,那个梦又来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总是醒着做梦。身体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双手慢慢地靠近我,再靠近我,然后靠近到我已经看不见它们,再然后我的呼吸就没了,我用力地挣扎着,我血红的肺和心脏跟着我一起无能为力地沸腾着,可是没用,我和“氧气”之间永远只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

  多少年了,每当关于“窒息”的梦来临时,我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我马上就要醒了,耐心点儿,亲爱的,真的马上就要醒了。可是这一次我懒得再挣扎,算了,不呼吸就不呼吸,有什么大不了?是梦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稍微忍耐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永远用不着呼吸了。死就死,谁怕谁?

  身体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轻盈了起来,氧气又神奇地冲撞着我体内那些孱弱的器官——它简直就像是我生命里的好运气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接着我就看见了郑岩的背影。我知道是他,远远的,我就知道。他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即使后来他失业了,他也会常常穿着它去喝酒打牌。我的双脚迈不开,整个人变成了一颗不会移动自己的树。只能看着他转过身来,慢慢地靠近我。

  “那天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没来。”他静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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