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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薇安_安妮宝贝【完结】(14)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

  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

  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

  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再也不要回过头去。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

  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

  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纯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

  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次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

  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

  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

  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她对他说,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甚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

  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

  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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