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珠透过窗牖看见檐下的一树杏花,枝头的花叶经受不住摧折,早已随着昨夜的风雨零落入泥,一夜间黯然失色了。
她心头发堵,在屋中无论如何也坐不住,正去打算去廊院里透气,泉章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说要取齐韫的佩剑和腰牌。
沈怀珠黛眉微蹙,“他要去哪么?”
泉章不明内情,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郎君让的,仓猝的几句。
沈怀珠深知若非事态太过紧急,他倘使临行,不会连话都不留给她一句,索性道:“我与你同去。”
泉章拿上剑应好,两人一前一后往廊外走,才将步下台阶,忽听上空一阵猎猎衣响,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与其一道响起的,是铮然凛冽的拔剑声。
落地那刻,剑锋已抵在了那人脖颈。
范初尧哆嗦着回过头,对上沈怀珠冷厉的眸光,心中悚了一下。
一旁抱着剑鞘的泉章心有余悸,看清来人后更是心肝儿乱颤,赶忙道:“娘子使不得!这是范小郎君啊!”
沈怀珠自然觑见了他的面容,看出他是刚从外面回来,收剑提醒:“近些日子风声紧,你别到处乱跑。”
“怎跟我爹说一样的话……”他咕哝一句,心想这沈娘子从前段时日住进他们府中,总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成想还有这般英迈出群的时候。
又反过来笑:“你看起来好多啦。倒是有趣,这河西的将军一来,你便好的这样快。”
沈怀珠无心与他插科打诨,知他长目飞耳,必然知道什么,遂问:“外边生了什么大事?”
“大事?”范初尧挠了挠下巴,“大事算不上,糟心事倒有一件。前夜作乱京都的叛军南逃,一路伏蹿进入了山南东道,恐会拦堵圣人的回京路……”
叛军南逃……一天两夜的时间,还未成势,圣人自是要早做打算,难怪如此十万火急。
沈怀珠心头一阵发紧,无暇与他说旁的话,仓促与他擦肩,提裙快步跑了起来。
一只家燕被惊得扑翅斜飞,越过青砖黛瓦,飞进院子里一枝绿丛丛的树杪上,书房的直棂窗半掩,恰能眺见齐韫半侧着身,眉梢微沉,薄唇紧抿,一脸冷峻的神色。
魏濯万分不解:“河南道如何走不得?”
“半载前河南节度使病逝,圣人为解节钺遍布之忧况,擢一无甚门户的骁骑尉摄官都督、统管此间军要。若臣记得不错,此人名唤邹平,圣人可知,这邹平何许人也?”
魏濯略略回想,答:“扬州人氏,前任承奉郎留在那里的旁支,于草芥蝼蚁无异,人微言轻。”
“那圣人又可知,周柬璞年前暴毙府中,与此何干?”齐韫接着问。
魏濯自幼刻苦研习经史、策论,辩事对错,论学探道,倒也称得上巧捷万端,这短短两句话的时间,已足以让他参透其中关窍,谈话间十指轻轻发颤,双唇发黏,再无法对答。
齐韫将窗拨展,草木的潮气扑面而来,他叹:“邹平早已另谋他主,现今管辖黄河以南、淮河以北,东到大海十三郡,圣人如何能走?”
“那便唯有山南一道……”魏濯勉强出声。
齐韫嗤笑,“圣人到现在还以为,叛军南逃,是为仓促之举?”
魏濯说不出话,他脚步踉跄地寻摸到就近的平头案,狼狈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痛苦地闭眼。
他再无法欺骗自己。
他的太傅,那个将他拉出权柄博弈的吃人深壑,为他指一条熠熠濯濯前路的太傅,当真是从头到尾、由始到终,都在心中悬着一把尖刀,静待着他攀向光明的最后一刻,再给予他最为致命的一击。
他这样做,是要倾覆天下。
为当年那句荒唐的懿旨,为了含恨而死的邹三娘,为了他泥足深陷、再无法回头的一生。
合该是无力辩驳的。
魏濯两膝酸软,眼眶肿胀得厉害,却连一滴眼泪都落不下,他唤来内侍,抖着声音吩咐:“去、去将朕的玺印拿来,备好笔墨……朕要去信京都。”
那邹平在京中的亲眷他还挟制着,以及邹三娘的遗物。他总要想法子拨动所有可利用之事,百般迂回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只要能解眼前困局。
为君者,其心必坚。这是周映真曾一遍遍教导他的,既是第一次较量,他便势必要赢。
内侍应下命令,从树下走过,家燕又掠枝向空,飞往别处去了。
沈怀珠跨过月洞门,疾步如飞,齐韫晨起为她簪在鬓边的金雀珠钗已然歪斜,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凌乱地响,扰得她心中发慌。
下一刻,她便一头撞到青年结实的胸膛,腰肢被他携了一把,他低头笑着,为她扶正鬓边的珠钗,揉她被撞痛的额心,明知故问:“这样慌张,是来寻我的么?”
沈怀珠观他不似匆忙出行的样子,心头微松,又看不得他这般占了便宜还卖乖,撇着脸说反话:“不是。”
齐韫只觉得她此时像只正龇牙的兔儿,即便被咬上两口,仍让人可怜可爱,道:“你不是,我却急不可待,要赶着回去见你呢。”
“方才让泉章回去,忘了给你带话,又实在舍不得,特意让圣人多允了半日再走。”他俯首,温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