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蘅想了想,她转过眸望向身后,那一派绿杨垂柳之处,人影渐没。勾折的几道泥沙路,再没有那个白衣少年。她微微失望地垂目道:“唉,那我便告诉你,陈郡谢十二的一个弱点吧。你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最是讨厌了。我也是势单力孤,才屡屡受他欺负。”
我也是势单力孤,才屡屡受他欺负。
竟是一个同道!
陈季止登时眼前一亮,笑得露出了那口白花花的牙齿,他抚掌大笑:“妙极妙极!”
若是能欺负一回谢泓,狠狠地出这口恶气,那良田让她五成也不妨!这口气堵在心里真久了啊!
“小郎还未报上你的名字。”陈季止硬生生压下心中这欲扬眉吐气的快慰,和煦如春风地一笑,“他日若真不幸被小郎言重,那笔收藏,我当划到小郎的名下。”
这真是个问题。
巫蘅眉梢一蹙。
她来建康,人生未熟,贸然用“言衡”之名,日后陈季止要反悔,再容易不过。只是——
到底是陈公的儿子,陈公博学雅望,便信他一回。
她思量着,微笑道:“我名言衡。”
“言衡。”陈季止摸着下巴,想了想。他在这个名士圈子里待得久了,从未听说过有言氏门人。
不过转眼他又摒弃了这个念头,那谢十二何许人也,他与这位小郎方才拉拉扯扯,可谓纠缠不清。谢十二都与她这么莫逆了,自己也端不起那个所谓姿态了。
他叠声微笑道:“可。”
“多谢陈四郎。”巫蘅起身,对陈四郎一揖到地,谦恭地凝声道,“待我回府之后,考察舆图所载山势地形,将那应策献于四郎。”
巫蘅一直到离开,整个身体都是绷直了的。
她不敢想,原来陈四郎竟是这么好糊弄的一个人。
不过现在,她有的忙活了。
她回府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向王妪问询府中还有多少存钱。她和王妪、柳叟几人,都是乡里来的,清贫惯了,省吃俭用不觉得有什么。
王妪拿出了一点现钱,点了点,便愁眉道:“女郎,这些钱,远远不够剩下这半月的用度了。”
“这样。”巫蘅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感觉一直极准,虽然她鲜少过问钱粮之事,但她得罪了巫娆,巫府能放给她的例钱自然只有愈发见少的时候。
陈四郎这一笔若不能敲诈得来,这个月可真见了底了。
“王妪,柳叟可在?”
“在的。”王妪点头道,“他在院后洗马。”
巫蘅不疑有他,便踩着木屐风一般地越过萧疏梧桐,往后院而去。苦楝树的花香清减了许多,薄薄升腾的水雾将淡紫的花朵蒙上一缕水色娇秀。
“柳叟,我有事询问。”她停了下来。
柳叟拿着木瓜瓢,似乎让在浇着玄黑鬃毛的马儿,这匹马昔时买回来时,也是神骏无比的。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巫家家道中落,它已经瘦成这般形容,远望之甚至远不如一匹骡子,时时神情倦怠得仿佛要伏枥歇憩。
柳叟浇马的手不停,他的眼中,满是对这匹马的怜惜和敬重之情。
这是贫苦带来的灾祸。
若这匹马日日饱食餍足,绝对不会沦落至此。
他“嗯”了一声,“女郎,这里脏臭,您且先离开,我洗马之后,便去找女郎。”
“不用。”巫蘅却了柳叟这份心意,“我只是想问,近十日之内,可有暴雨?”
柳叟终于手一顿,他诧异地问巫蘅,“女郎怎的要问这个?”
凭天吃饭,所以这晴雨这向来是务农之人要担忧之事。眼下他们的田地早已变卖出去,再无农田可锄,巫蘅问的这个问题,他自然是奇怪的。
“叟先回我。”
柳叟皱了皱眉,他将双眼抬起来,满怀眷恋地望向那湛蓝的天。
这天时揣测,风水之说,柳叟是个能人。以前家宅外边的事但有不懂的,巫蘅想到的第一人便是柳叟。
这已然成了一种积习。
“十日太久,我怕是看不透。”
许久之后,柳叟低下头,他镇定自若了起来,“但近来燥热得久了,这初夏的第一场梅雨久久不至,闷得比往年都久了些。这几日怕是要来了。”
“如此甚好!”巫蘅便满意了。
建康的梅雨时节,雨量丰沛不说,常有淹道之事发生。至于陈四郎两天所在的山坳口,山南谷中又一条天然而成的水瀑,若加以引导,必成水患之势。
当晚巫蘅便假惺惺地为陈季止写了满张救水应灾之策。
陈季止不日收到书信,皱着眉头道:“越说越发像是真的了!我可还等着她输了,告诉我谢十二到底有什么弱点,不行,这件事我得弄弄清楚!”
陈季止并非傻子,登即命人守在那西郊府宅,看看巫蘅是否要卖弄玄虚。
当然,陈季止能收到的信件,谢泓也能得到一份。
这全然是拜他留下的那二十人所赐。
这一夜谢泓被召入宫中,与皇帝和诸位王公贵族喝了不少酒,他酒量不算浅,但这荒淫的皇帝用来享用之物,难免烈性,喝了几盏之后,只觉得热劲上涌,眼前模糊不清。
若不是今日见了巫蘅,若不是巫蘅对他说了那些话,他绝不会一时贪恋放纵,不甚喝醉。
“谢郎今日走步左摇右晃,当真傀俄如玉山之将倾。”皇帝指着疾步离去的谢泓的背影,大笑道,“我辈中人!至情至性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