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是走近了,再去瞧,那立于高塔上的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还有那夜里也泛着一闪而过,不知是刀锋还是箭尖映出的寒光。也不知是夜色下,四下都陷入了昏沉,只有这高塔如此引人注目,那些阳光下被天光漫过的“兵士”,或者称之为恶人谷的爪牙鹰犬,此时,那如潮水般的阳光褪去,方才最终暴露了出来。
虽然光线不明朗,那月色下的险意却已昭然若揭。
“钟孝”并未察觉,抑或是察觉了,只作不知,神情自若地带着二人一路行至恶人谷。看他那情态,倒似真的对这谷中诸事都颇为了解,也混得开,逢人道好,那些混不吝的匪徒竟也客客气气地回他,甚至还派了一人,生怕他们迷路一样,从进入谷中起,便一路代为引领,一直将他们引至此谷的中心,也就是“正堂”,那个精巧如宫殿一般的小阁楼当中。
自有人居住于此始,恶人谷已逾百年。这近两个甲子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并不短,又是从无到有,那漫长的历史画卷中,也要足足翻上好几页,才能写清这百年的变迁。
它本是那连绵山脉上渺无人烟的一处创口一般的荒芜,淯水哺育整个淯南淯北,唯独饶过了恶人谷一带,南边一些的昉城,虽然不曾接上江水,离得也不算远,至少徒步来回是足的,何况昉城素来多雨,那四周一片片的原野才能如此丰饶。而再往北,再往东,就是山涧奔流而下,汇入大海的地形了,更不会缺水,因而只有恶人谷,虽然在这山岭之间,但由于只是低矮山岭中的一个小山谷,山顶溪流绕着它流向海边,那淯水更是相距甚远——
这一百年,恶人谷是头一次有了人气。
没有水源、没有日晒,甚至没有沃土,对于一群无恶不作的匪徒而言,当然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这围绕着山谷而生,可以据其而守的山岗还在,那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便有如源源不断的活血,一个百姓取一些,只要不把人欺压狠了,不把他逼着走投无路了,这恶人谷便永远压在这淯北茫茫原野之上,仿佛一枚永远去不掉的刺字。
就像这恶人谷,原先叫什么,人们早已记不住了,那些模糊的名字都消失在了被翻去的一行行记载之中,只当恶人谷吞噬一般地控制了整个淯北,这三个字,便刻在石碑上,卷册里,再也不会被风沙掩埋。
二人甫一入谷中,便被震慑住了。
谷中建筑排列森严,与那些在门岗、箭塔,甚至是马厩里穿行的吊儿郎当的人相比,这些楼台实在是太规整了,规整得仿佛与那山谷外遍地丛生的野草,快入冬而枯黄的树林格格不入。
就更别提那正中央的“正堂”了。
也正是云慎被带回昉城之后,第一次见到萧忠的地方。
云慎见识得多,不以为意,但陈澍下山不久,见过最精美的阁楼,也不过是那营丘城一介县官,几年搜刮民脂民膏所修葺而成的官府。
若要说,除了大而宽敞,活做得细致,花香气很足,还有灯跟不要钱似的堆在府中,那营丘城的官府与寻常官府也没有什么大区别。
但这恶人谷可是百年。
更何况,营丘城出入不便,恶人谷可不是,只要把山路修出来一节,那平坦的大道便畅通无阻,往北可以直奔皇城,向南,自然是悠悠淯水。这淯水,能教点苍关从无到有,又怎么不能让恶人谷掠来几个倒霉的木瓦匠,筑成这样精美的楼阁呢?
彼时是云慎、萧忠、魏勉三人在这楼阁之上,魏勉又主动坐到了离门最近的位置,云慎自然也随魏勉一同,一左一右,与正中央的萧忠相隔甚远,因此显得这小阁楼有些空旷。但此时此刻,几人进了楼阁,拾阶而上,便发现这满堂十余个椅子,都坐满了人,他们刚一越过门槛,那些人,有穿着讲究,似是披着朝服的,也有打扮粗糙,比云慎这身灰袍还乱的,俱都往门口看来。
这阵势,若有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误闯了什么小封国的朝会,哪怕这窗外只有月色。
顶上倒是端坐着一人,光头貂衣,膀大腰圆,一见有人引着他们进门,便冲着他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听闻你是来寻剑的?”
“不错。”陈澍干脆地应下,烛光明亮,她就着这满室微黄的光,很没有顾忌地打量了一圈这些人,最终,目光落回那顶上的人,她反问,“你又是谁?这恶人谷的山大王么?”
那一室的人,一听她这莽撞直接的问,不免面露讶异,有的甚至露出了一种似怒似惊,只是不敢表露清楚的奇异神色。
这其中,只有那光头笑意不改,只是颇有些轻视地并未答话,拿手一撑下巴,似乎努力想摆出极威严吓人的形象,只是那大脑门顶着烛光昭昭,又穿金戴银,照得身上明一块,暗一块,他再这么往前一探身,反而愈显滑稽了。
“既然都进了恶人谷,那便是客。来人,给他们上两个椅子。”他朝着这三人,手里随性地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