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自己也不曾细想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人世匆匆,第一次有一个人会翻烂了古籍,抓着头发,在夜色朦胧的星阑,用一手粗砺的书法记下两个字。这是陈澍会做的事情,也唯有陈澍,才会做这样的事。
剑之名,或用于警醒自己,留于史册,或用于扬名显姓,说得再俗些,哪怕是转手卖了,也能卖个好些的价钱。
只有陈澍会如此,浑似真的与人,与生灵起名,饱含着期望与眷恋,能融化一切的感情滚滚而下——
就像她此刻,义无反顾地跳下崖来。
她自然不是凡人,哪怕从更高的悬崖上跳下,也能毫发无伤,因为山是她的母亲,风便是她的仆从,那永不弥散的雾更是拥着她,爱抚着她,也保护着她。
但是从山崖上救人,就不一样了。
法力再强大,也不是凭空而来,不能活死人,生白骨,也同样不能在这样极速坠落之下救人。
当她后一步跳下山崖,就算反应再快,动作再敏捷,终究和他之间隔着天堑一般的这一段距离。填充这距离的,看似什么也没有,顶多有些山雾,水汽,可要突破这一段距离,像陈澍现在这样奔他而来,越冲越近,却是要穷尽全身的法力,甚至冒着豁出性命的勇气,方能冲破这原本护着她的山风与晨雾。
陈澍的面容越来越近。
这一短短的瞬间,好似也被二人下坠的势头拉得极长,原先那山崖有多渺小,此刻陈澍从容自如的姿态便有多清晰,这样长久地映在云慎眼中,慢慢地,仿佛白云一般覆盖着他的视野。使他能看清她被风刮掉的发带,还有腰间飞出来,宛如同她一齐飘扬的剑穗,甚至连那不小心被邹岱削去的断口也清晰可辨。
除了山崖仍在飞速退去之外,一切都是如此缓慢。云慎一直睁着眼睛,不知疲倦地注视着迎面冲来的陈澍,直到陈澍眨了眨眼睛,咬牙又往前冲了一截,终于近到可以伸开手,冲着他喊着什么——
“抓住我!”
云慎不语,但却本能地应声探手,朝着陈澍伸去。他想,他很难再忘记这个画面了。
陈澍果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手指带着点练剑的茧,不完全柔软,却真是十足的温暖,坚定。
只见抓着云慎的手一扯,便把他下落的势头缓住了!
二人由此掉了个位置,她几乎用她这个小个子的身体拥着云慎,又把另一只手一挥,深吸一口气,紧紧抱着云慎的胸腔,风声之中,她的嗓音震动着传来:
“闭上眼睛,别怕。”
云慎其实不怕。他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那个费尽心机要谋求私利的伪善之人。
亲手促成恶人谷的陷没,为的不过是荡清淯水两岸,一路欺骗同行,编出个假身份,假目的,甚至深造出一段假的情愫,求的也是一己私欲,满身自由。
但此时,哪怕再漫长,二人翻转的时间也不过须臾,云慎面前的天空,换作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可怖,恍若下一刻便要露出狰狞獠牙的森森山林。
那阳光被山雾挡得严严实实,根本透不进茂密的树林之中,眼前的风一破开,那林子里原始的绿便越发深邃,演化成了一种几乎要吞噬人的玄色。
加上群山屹立,那旭日所不能普照的角落,比山还要庞大的阴影压在林中,再深的夜,也不过如此。
对于剑来说,自高处落下,所落之处,不拘是汪洋大海还是干涸谷地,或是天虞山那汪深潭,都是无妨的,因为剑本身便坚硬锋利,能划破人的皮肤,自然也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全身而退。
但陈澍不一定能,这样邃密的山林,每一株大树都是它的尖刺、利齿,而陈澍再怎样天赋异禀,身法再怎样精妙,毕竟浑身的法力早因救云慎而磅礴逸出,若是这样直面山林,莽莽然撞上去——
此时,云慎很难说自己不怕。
他这样冰冷的剑也生出几分不属于铁器的情愫,奔腾在他的身体中,最后的那一道红线,终于将他的五脏六腑缝合起来,于是这个躯壳才开始感到明确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只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仅仅是陈澍的剑,被陈澍握着的时候才会真正活过来的一把凡铁而已。
群山不给人以犹豫的时间,二人就这样直直坠入谷底。
这是另一片谷地,不同于恶人谷,此处不算平整,与其说是“谷”,不如称之为“道”。谷中崎岖万分,云慎不由地闭上眼,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感受到耳边风声渐停,连那扑面而来的湿意都变得柔和了,接着,只听陈澍闷哼一声,拥着他的手掌力道松了松,然后猛地离他而去,他旋转着落地,又滚了一截,最后打在他的一位“同袍”身上。
一块从山脚凸出的矿石上。
云慎自是毫发未伤,一落地,滚了两圈,急忙站起来要去看陈澍。他紧赶慢跑了两步,走上山坡,又绕过两颗大树,看见被山石遮住的崖边,大抵距地面有三四人高的地方,陈澍被一颗谷中长出的歪脖子树举着。许是身上道袍太厚实,一裹在树枝上就挣也挣不脱,她已然放弃了,正鼓着脸颊,气急败坏地同那枯树对骂。
“……你说你长在这种地方做甚!我要下去救人!偏偏你这歪脖子树,害事得很!我看你这辈子就在这石上老死吧,活该得不到一点阳光!我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