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就说得不对了。”陈澍仰了仰头,正色道,“凡事要说出来,这也是我师姐教我的,人言如一,方是入道正途。况且你又不是那天上的太阳,月亮,你又怎知,这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不是那日月苦苦相追,硬生生追出来的白昼黑夜呢?”
云慎又侧头回来看她,似乎全然不曾预料到她会如此作答,顿了一会,道:
“……如此追赶,就算追了上千年,上万年,也是追不到的。”
“或许再追个上千年,上万年,就能追到了。”陈澍却道。
——
关内刚遭洪水,这深夜静得却还是如同睡着了一般,虽时不时有呼噜声和窃窃私语,但正因这些声音又杂又乱,汇在一起根本听不分明。一墙之隔的屋内挤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陈澍踩在墙头一跃,扒着窗户往里一看,一惊,又咂着嘴灵活跳了下来,无声地对着云慎说了一句人真多。
“早同你说了,”云慎说,四下瞧了瞧,把身上拿破破烂烂的长袍一扯,递过来,“你先盖着这个打个盹吧。”
陈澍自然又是好一阵推脱,最终只扯了一半,另一半被她强行裹回了云慎身上,二人找了个干净些的石阶,在墙根处,躲着月光,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后半宿。
云慎早早便醒了,又或是整夜没睡,但被她抱着,脱不开身。
而陈澍,许是白日里发生了太多事,又都在同一日,又许是睡在巷尾,不仅有墙内断断续续的人声,不过天刚亮些,太阳还没探头,那日光便报复一般地打在了陈澍的脸上,耳边伴着几声鸟鸣,教她恼怒地往云慎怀里拱了拱,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胡话。
睡得不安稳,又是一夜的多梦,梦里一时是天虞山的鸟语花香,清新自在,一时又是点苍关的滔天巨洪,满目疮痍,临到旭日初升,那些官差兵士又推着热乎乎的白粥来忙新一日的活,墙边也不时有人起早,经过这个小巷,脚步声从远及近又从近至远,陈澍却是越睡越死,抱着云慎那脖子死死不分开,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不成语调的咕哝。
最后是一双走起路来很沉闷的脚停在他们面前。
何誉蹲下来,摸摸她脑袋上睡得翘起来的软毛,道:“昨夜睡得晚么?”
“累了吧。”云慎道,“昨日拦洪,费了不少法……费了不少法子。”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陈澍虽然睡得死死的,那手却仿佛能瞧见一般,精准地往上扒拉了两下,摸到他的唇,惊得云慎闭嘴不言了,但她仍继续摸索,不过是往下,按上他的下颌,然后一顶,手掌虽小,却牢牢地,仿佛套着兽嘴一样把云慎的嘴套牢了,又把头一歪,满意地往云慎的袍子里又挤了挤。
细听她嘴里嘟囔的话,分明是:
“……大虫,别叫……”
要说陈澍那手,真是铁爪一把,箍得云慎是敢怒不敢言,连往常的笑也扯不出来了,唔了一声便放弃了挣脱,只把眼瞧着那看热闹的何誉,用手无奈一指。
何誉可不曾听见她呢喃的那几个音,不过大抵是觉得可怜可爱,会心一笑,拍拍陈澍的背,温声道:“起了,沈大人叫你呢!”
“啊?我没有……是她要我抱着……”陈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起,险些撞上云慎的下巴,才猛然清醒,和云慎大眼瞪小眼地望了一会,直到云慎示意地扬扬自己仍被她紧紧包着嘴,她才恍然,倒抽一口气,真从梦里彻底醒转,尴尬地把手撤开,甩了甩。
“要出发了么?”她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转头就问。她装得努力,若不是才睡到太阳晒屁股,整个身子还蜷在云慎怀里,这样揪心苍生,忙于正事的样子倒也确实能唬过几个人。
“不急,沈大人本来是让我正午再来寻你的,她也才歇下不久。”何誉顿了顿,道,“但事发突然,又毕竟要走了,下次再见不知何时,我想还是带你去见见……”
袍子里,云慎握着陈澍的手紧了紧,又察觉了一般忽然松开。陈澍自是不知情,仰着头专注地听何誉同她说话,还是老样子,脾气急得很,听到一半便抢话,问:“什么?见谁?不会是李畴那个臭脾气吧?”
“我带你去见李畴?”何誉又笑了,站起身,“你怕不是睡迷糊了——是严骥,他回来了。”
“谁?”云慎问。
“严骥,还能有哪个严骥?”何誉道,“不仅回来了,还带了好些骏马回来,沈大人不必去同那刘茂吵架了,我是来叫你去见他一面,顺便——好好地选一匹今日出行要用的马,把那被他灌醉的债给讨回来!”
第五十一章
话又说到严骥这混小子,也没蹲在旁处,就蹲在城门口呢。陈澍原先是从渡口进城,洪水来时,倒是去过一次城门口,但彼时去的是北城门,瞧见的也是一半被洪水淹没的城墙,整个城门都泡在了混浊的洪水之中,看不分明,此时一瞧,难免觉得新奇。
那门上还挂着些许泥沙水草,泛着还未完全被晒干的水光,但仍是威严十分。此门朝东,正是往营丘城的方向,把眼望去,那高耸的城门外却不似其他城门或是孟城这样一望无际,而是只有一条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