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实验室的人陆续多起来，吴孟娇也来了。吴孟娇的位置在梁焕的斜对面，他们平时来往就不多，这一下午更是一句话没说，梁焕甚至连一眼都没瞧过她。
发现张教授来了，梁焕立刻去了他的办公室。
张教授快50了，满头花白，面对梁焕的直抒胸臆，露出犯难之色：“这次，我已经举荐了吴孟娇。”
他口气中带着深深的遗憾，梁焕听出婉拒之意，不甘地咕哝了一声：“我不知道，要不然肯定报的。”
不能直说，但梁焕心头是有埋怨的：给你出力最多的人是我，这么重要的实习机会，你发现我没报名，竟然问都不来问一句。
他没把情绪写在脸上，五年前的他，脸盘更加棱角分明，配上耷拉着睫毛的狭长眼尾，和几乎不会变形的薄唇，无论怎么表情，总透着一股冷冷清清。
张教授喝了口热茶，思索片刻，忽然转了话题：“梁焕啊，你真的不打算再深造了？”
梁焕微低着头，不看张教授，也不答话。
张教授字里行间都是语重心长：“你的能力，我最清楚，我还是那个看法，你应该有更远大的目标，去国内最尖端的地方，或者直接去美国，去学习和研究当今世界上最前沿的技术。将来无论是对你自身的发展，还是为整个社会做贡献，都是有帮助的。”
“你要明白，这个行业，变化很快，技术的更迭层出不穷。你有这个能力走到最前面，不往那处走，可惜了。”
梁焕抬起头来，投向张教授的目光满是尊敬，但回答他的话却支离破碎：“……张老师……我……我确实……”
“我知道，你说过了，你想早点就业。”张教授无奈叹了口气，“哎，这个行业呀，来钱快，浮躁，做研究当然是比不上的。”
梁焕沉默不语，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张教授也没有责怪之意，语气始终保持平和：“你的人生，当然是你自己选择，作为导师，我都会支持你。但这个行业变化很快，即便是就业，你也一样要把眼光放长远。对你来说，GIT未必就是最好的去处。”
这只是托词吧，梁焕在心头默默说，如果我真实习去了，你那些项目会不会无人可托？
他面色纹丝不动，恭恭敬敬地对张教授行了个点头礼：“嗯，谢谢张老师。”
*
从实验室通往宿舍楼，有一条长长的林荫大道，尽管天色已经暗去，来来去去的学生依然络绎不绝。
梁焕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双手插兜，闷着头朝前走。
这一整天，他一行有用的代码都没能敲出来。见完张教授后，他拎上包就离开了实验室，连赵星跟他搭话都没理。他也不去食堂吃晚饭，腹中空空，却就这么干熬着。
张教授是梁焕千挑万选出的拥有最佳就业资源的导师，跟了他两年了，任劳任怨，从来没有一刻感到过这样的愤懑，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中悄然升起一丝后悔。
梁焕觉得闷得慌，多日累积的疲乏让他再也不想思考任何问题，只想休息。
可是，明明已经走到宿舍楼下，他却呆站在大门处，一步也不想跨进去。进进出出的学生很多，他就像根钉子，死死钉在那里。
管理员看见了，跑出来问他，同学你找谁？梁焕回过些神，对管理员摆摆手，转身走开。
他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乱窜，盼着外面自由的空气能让自己缓过气来。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文化楼。
文化楼是学生们搞各种活动的聚集地，电通大只开设几门特定类别的工科专业，整个学校都洋溢着勤奋务实的风气，对文化艺术类活动的场地需求小，只有这么一座小破楼，也基本够用。
二楼有间教室的窗帘没闭好，窗户上印出一把靠立在窗边的大提琴的形状。梁焕知道，那是音乐室。大二时，全年级组织合唱比赛，大家都在那里排练，梁焕负责钢琴伴奏，在那里弹过琴。
不由自主地，梁焕的脚步停在了文化楼前，抬头望着那并不清晰的大提琴投影，心头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段旋律。
舒缓、宁静，像一阵抚慰的清风，把他拧巴的思绪一条一条捋平。
没有多想一秒，梁焕走进了文化楼。
离闭馆还有一个小时，梁焕借来音乐室的钥匙，开门进去。
音乐室里堆放着各种乐器，靠边摆着的是一台钢琴，就是几年前弹过的那台。
虽然只是普通的立式，还有点陈旧，但那是台货真价实的真钢琴。此刻它就安静地呆在那里，仿佛正等待一个琴手去将它奏响。
梁焕走过去，坐到钢琴凳上，翻开琴盖，试弹了几下。音色依然很好，但似乎许久没有调音了，有几个音不大准。
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自嘲似的笑笑。
还挑剔什么？此时此刻还能有一架琴，已经很好了。
刚才在外面突然想起的那段旋律，又一次在脑中流淌而出，在这安静的音乐室里，变得更加清晰。
梁焕闭上眼，集中精神去听脑中的旋律，把每一个音符都听清。然后，手指爬上键盘，跟随那一个个在意识里跳动的音符，准确走位，一段美丽的钢琴曲便像变魔法似的，从来回移动的手指间迸发而出。
干净的音符像笤帚，把那些缠绕着的不快一点点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