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转身坐回桌案旁,白皙纤细的手指执了香箸,在案上那端端摆着的错金博山炉里轻轻拨弄,片刻后,温和道:“还望纪小姐不要怪我唐突。”
丝缕般的烟气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她淡金色调的衣袂长长地铺展在身后,繁复的云纹在幽暗中隐约游动着点点光辉。
外头淡淡的几道光晕这么一照,就更显得尊贵非常。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些事。”她的声音从那头缓慢而清晰地传了过来,解释道:“陛下迟迟未醒…故而,我也只能出此下策请你过来一叙。”
纪黎这才注意到陈皇后的面色有些虚弱地泛着白,即使敷了层层脂粉也依旧盖不住眼下的青黑。
“西凉那边的物件,模样都很精致,尤其是你之前送来的玻璃摆件,我是头一次见。”
“很漂亮,也很梦幻。”
她像是才从前些日子初次见到此物的震惊里缓了过来,微微笑了笑,“我在宫里一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新奇的玩意…就好像纪小姐你一样,我也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
“谨慎,神秘。”她的语调更像是在陈述,没有丝毫攻击性,“所以,前日那宫女一来,我便知晓,是你的人又来了。”
这是纪黎这一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
她不知道这位皇后是出于怎样的考量,为纪家做了那些事。
可仅仅是短短几个照面,她便仿佛又懂了。
纪黎跟着坐在对面,像是觉得自己曾经的判断与行为有些残忍,忍不住出声,“皇后娘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谢允丞会这么对崇安帝,是她计划里的一个变数。
陈皇后爱崇安帝,一如先前的她,爱谢允丞。
她们是同样的人。
那份爱炽热,却也平淡。
帝王的偏心与薄待,早已把情爱灼热的温度渐渐弥散,归于沉静。
那份爱也复杂,多变。
就犹如,她想要为自己划上句号,为这份青梅竹马之谊封笔。
玻璃瓶子里的水清晰可见,而如今,已然到了临界点。
要溢出来了。
“身在高位,循规蹈矩了这么些年,也该如我自己一次愿了…”陈皇后望着那只鸟雀,眼底沉沉浮浮。
家族的禁锢,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还有那个,过去的自己。
仿佛很远,又很近。
她虚虚扶了下桌沿,“我觉得,你好似很熟悉我的事情。”顿了下,又自言自语补充道:“当然…也可能是我这些日子精神恍惚,产生了点错觉。”
隔了很久,她才再次偏头望了过来,“纪小姐先前同我说的,可还作数吗?”
“保住我儿的性命,以及…让我最后再看看陛下。”
见纪黎点头,她这才有些释怀地笑了,而后挥了挥手,“林阁老的嫡孙,纪小姐不妨再查查看。”
越走向紧闭的门,那声音便愈轻,“就当是我这个旁观者对儿子诸多罪行的赎罪。”到最后几字,近乎于呢喃。
屋外正值日如金乌,夕阳霞色之景。
几日后,整个天却又变得雾蒙蒙的,步入冬的尾声,料峭的寒意也一并袭来。
不同于先前的寒意,这次的冷更像是钻进人的骨头里。
轻轻一拂,平静如湖的京都便能顷刻间泛起涟漪。
太子被指控德行有失,徇私枉法,与皇室宗亲勾结,意欲夺权。
先前的贪污案本就嫌疑未除,被部分朝臣指责其草芥人命,如今,此事又被旧事重提。
等纪黎得到消息的时候,朝堂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崇安帝病重,久未现身,底下的这些大臣们也不是傻子。
一开始或许还能苦等表下衷心,可日子久了,定是要为自己的前途与子孙谋条出路的。
从前,那是他们没得选,观望的人自然多。
可当下,四皇子的权势愈发大,太子的话语权渐渐反倒单薄。
朝臣们不蠢,相反地,很有几人相当聪明,早早倒戈。
这次帮纪黎添柴的刑部官员便是如此。
他几次至宫中,对其中的变化心知肚明,对于当今四殿下的那些心思亦是。
故而,关于这个差事,他是做的相当卖力,甚至于,过于真情实感,引得好些摇摆不定的同僚也一道入了太子的对立面。
等到了冰雪消融时,局势竟已呈现一边倒的态势了。
冬末初春的风带了几丝潮闷,天气比先前更阴了点儿,裹挟着薄雾,隐约间将人的眉眼都沾染上几丝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次宫中再见,谢允丞的态度更为冷淡了些。
那些歇斯底里的错误情愫,仿佛都被一并压下,埋藏在了名为过去的那个树洞里,消失在渐渐过去的冬季。
在纪黎面前,他又变回了那天护送她回边塞时的模样,瞅着手上的文书,神色莫测。
“保太子一条命…”谢允丞的语调有些玩味,“纪黎,你不报仇了?”
纪黎与他隔的有些距离。
尽管如此,她一抬眸,还是轻易就撞上了男人眼底的审视,“对于醉心权势的人,一辈子被困在乡野之地做个农夫,这才更像是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