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视着他发沉的眸。
“话说至此,你还要我继续说么?”
秦时沉声:“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对吗?”
苏弦锦皱眉:“你不信?”
“我为何要信?”秦时反问,声音有些冷,“程筠并不是神,他掌控不了每个人每件事,否则几日后登上皇位的不是我,而是他。”
苏弦锦怔然片刻,忽然低笑了声。
她没再向秦时解释程筠当日给她的回答。
她觉得没必要了。
“但是曲儿……”他忽然盯着她,话锋一转,“有一点我有自己的判断。”
他说:“程筠的确并非纯粹作恶,他有自己的道,或许如你所说,他所作所为也曾是为这个世道变得更好。”
苏弦锦抬眸,目光震惊。
“你知道……”她颤声,“你知道,为何还要折磨他?”
“因为我不认可他的道!”
秦时迫近几步,眼眶发红:“他有他的道,我也有我的道,难道仅仅因为他践行他的道,他就是对的吗?!”
秦时缓了口气:“在诏狱,我曾问过他,我说,‘纵然有再高尚的理由,但那么多无辜的人命都因他而死,他可有半分后悔?’,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苏弦锦闭上眼,泪珠滚落。
“他说,他会下地狱。”
是的,她想起来了,这是番外里,秦时和程筠的对话。
那时的秦时,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必然是已经知道了部分真相。
但这并没有改变程筠的结局,因为这本就是原文,也是宿命的一环。
秦时哂道:“没错,他说他会下地狱,但我不信世间有地狱,这世间的所有代价,并非一句‘死后’就可以轻飘飘的了结的,他要下地狱,就该活着承受。”
苏弦锦沉默半晌,已不再辩驳什么。
程筠所求,秦时所求,都得到了。
她拿起桌上那块凤印给他:“我擅作主张杀了他,这皇后之位,你可以随时取走。”
秦时没有接。
“我不会这样做,这件事你并没有错,而且也影响不了什么。”
他挺直脊背,将手慢慢负在身后,少年眉眼间已褪去青涩,展露出了帝王威严与沉稳。
“胜负已定,是非已分,将来我为百姓开创太平盛世,而程筠会永远在青史上遗臭万年,这一点决不会更改。”
临走时,他回头注视着苏弦锦好一会儿,最终没再说什么,只影走出殿外。
已经天光大亮。
*
苏弦锦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连秦时的登基仪式都没有参加。
但她仍然是皇后。
她的宫中有好些宫人,她却好像整日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世界。
孤独像一张湿了水的幕布,遮住了她的日月,潮湿,发闷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
对她来说,一开始这不过是个虚构的世界,她没有想做什么,她只是对程筠有些好奇。
当那个书中的人物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好奇之余还有些害怕。
可是后来,她陪他走完了这一程,亦成了书中人。
那些苍白的文字便化作一片片真实的刀刃,寸寸割着他的躯壳,也寸寸割着她的灵魂。
她明知一切结局,却无能为力,只能望着他坦然赴死。
她也明知不可为,却还要为之,最后仍然抵不过宿命。
时至今日,她对这个世界已没了留恋。
正如她对程筠不止一次说过,她只是为他来的。
从失去他的那一刻起,她也失去了盘桓异乡的勇气。
她想立即回自己的世界龟缩起来。
她还想去找他。
她不信,这样一场奇遇到此真的画上了终点。
可宿命真是残忍,偏要留她孤单地走完剩下的剧情,才肯放她离开。
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她每天都望着窗外发呆。
四方的天,红墙绿瓦,曾禁锢了李嘉薇的自由。
如今,也禁锢了她的。
天气渐暖,春天总算迟迟来了。
屋檐上积雪已经化完,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台阶上,渗入砖缝,染绿了苔痕。
有些夜里,她会坐在窗前望着月亮。
每逢此时,她便会想起来这个世界遇见的每一个人,在朦胧似水的月光下,她恍惚又见到了他们。
他们不再是寥寥数语塑造的纸片人,也不是为了衬托主角而存在。
他们是鲜活的,拥有灵魂的,真真切切地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她也因此想明白了很多事。
作者笔下能创造一个世界,却并不能操控一个世界。
正如父母共同诞育了生命,却无法掌控孩子的人生一样。
这个世界初诞生时,或许是残破的,没有生气的表象,所有被创造来的人物被动地按照剧情走在设定好的轨迹上,机械地进行着对话。
而当她意外闯入,她这个来自完整世界的灵魂,便如同一道电流,倏忽激活了这个世界的意识,至此,一切开始改变,人物也开始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