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筠只是坐在主位上,不疾不徐地喝茶。
见他不说话,几位官员便就此事争执不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这不是内阁,而是菜市口,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直到他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内阁中所有的嘈杂忽然都销声匿迹了,此刻好像只剩下了程筠一人而已。
程筠眸子轻抬,略带压迫的眼神微微扫过众人。
“吵什么?”
众人冷汗涔涔,只是弯腰,不敢说话。
程筠道:“秦家自然要降罪,这是皇上的意思,昨日我进宫,皇上已给我了口谕,我也拟了旨,落了章,不过没发而已。”
这话毕,众人才惊诧,荣烨开口问:“不知首辅大人拟的什么旨意?”
“旨意暂不急公晓,左右不过几日而已。太子殿下前日抗旨去了秦宅,今日就立即下旨降罪秦家,岂不让百姓觉得,太子殿下与逆党乃是一伙的?这将皇上的颜面放在何处呢?”
程筠淡声,“何况太子既然当着百姓的面为秦家叫屈,那处置秦家自然要让太子知道,如今太子高烧卧榻,神志不清,我们岂能越过太子?”
户部侍郎王立新面上异色一闪,笑道:“我听明白大人的意思了,皇上和太子,咱们做臣子的两头都得罪不起,若是趁太子病中处理了秦家,将来太子继位,咱们也没好下场,不如等太子病好,让太子知晓这事,将来是为秦家求情,还是顺从上意,都是他们父子两个商量出的事了,跟咱们无关。”
云清泉有些惊诧地看向王立新,显然有些没料到他竟领悟到这层意思,一时又想起自己那日令锦衣卫对太子拔刀相向,不禁一阵后怕。
荣烨却忽然出声:“太子显然恨极了大人,将来如何,也非现在可弥补的,倒不如……”
话未了,众皆惊骇,满堂寂静。
程筠缓缓抬首,定定看向他。
荣烨压了眉眼,却不欲收回这话,又放肆道:“太子软弱无能,将来上位也不堪大任,反倒会被那些伪善清流裹挟,对我们不利,大人不如早做打算,精卫填海何如截断东流?”
程筠拨开茶叶,啜了一口,才缓声问:“荣大人进刑部多久了?”
“进刑部六年了,不过去岁才得大人提拔,擢升右侍郎一职。”
程筠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吏部尚书万光。
“自秦泽入狱以来,刑部尚书之位一直空着,有如此人才怎么不用?”
万光忙道:“是我疏忽。”
程筠食指在桌面轻叩两下:“今日回去便给荣大人一份就任刑部尚书的文书吧。”
*
“大人!”
程筠一回来,景林就迎了上去,笑道:“京都衙门的李知春来了。”
程筠问:“笑什么?”
景林说:“这么冷的天,他光着膀子背着荆条,不知道又是哪件事没办好,这请罪方式看着还有些滑稽。”
“他这是学廉颇负荆请罪呢。”程筠轻笑,进了屋内,脱了外袍,“他在哪?”
“在前面院子里。”
“让他进来吧。”
“是。”
景林转身出去,很快领了个瑟瑟发抖的中年人进来,胡子头发睫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身上冻得发红,背上背了一捆荆条。
一进屋,李知春就抽出一根荆条,双膝跪地,双手捧着向上呈。
“下官办事不力,求大人责罚。”
“什么事?”
程筠淡淡问。
“昨日本答应大人今日送五个秀女给大人掌眼,谁知昨日有个秀女性子烈,一头撞死了,如今只剩四个……耽误了大人进宫大事,下官万死难辞其咎。”李知春伏在地上,呜咽,“求大人责罚。”
程筠看了眼景林,景林从李知春手中拿了荆条:“大人,要打吗?”
李知春忙磕头道:“求景大人动手!求景大人动手!”
程筠哂笑:“李大人,若让人见到京都衙门的知府今作此情状,不知该如何置喙。”
李知春瑟瑟不敢言。
他是见过程筠手段的人,被折磨的人连死都是奢侈,他若今日换了一顿荆条抽,即便是血肉模糊,那也好过连累家人。
“如今还有几个秀女?”
“四个,只有四个了,不过其中有一个病恹恹的……”
景林抽了他一下,疼得他叫了出来。
“得了病的也敢让大人往宫里送不成?”
李知春跪好:“景大人教训得好,都是下官的错,都是下官的错……”
程筠忽问:“李大人有女儿吗?”
李知春只觉气血一涌,原先就怕程筠问这话的,如今还是被问了。
便颤声道:“下官有一小女,还不满十四,姿容浅陋,不敢进宫碍皇上的眼。”
景林便道:“李大人不是有两个女儿吗?大女儿今年都十六了吧?”
李知春往前挪了两步,伏在程筠脚边,哀声:“求大人开恩,小女今年已许了人家了,实在不能进宫啊。”
程筠居高临下地瞥他:“你的女儿不能进宫,别人的女儿怎么能进宫呢?被你强掳的那些秀女,半数以上都定过亲了,还是被你搅得家破人亡的,‘只要没过门,就能进宫’,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李知春呆了呆,只觉眼前一片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