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很狼狈的雨天, 李峙妈妈打着一把淡蓝色的伞, 边缘有漂亮的五瓣小花, 站在人群里, 像是一根在泛着柔光的羽毛。
她给李峙穿上雨披,让他自己在前面走。又牵过张三的手, 和她共打一把伞。
李妈妈的手凉凉软软的,不像是张爱华的手,张三母亲的手永远都是热乎乎的,掌侧有硬硬的茧。
李妈妈说话是温温柔柔的,像是没有什么脾气一样,身上有股淡淡的香。
李峙大概也随了妈妈,眼睛经常弯成一道好脾气的月牙。
讲话温温吞吞的,偶尔不高兴的时候,也微微抿着嘴笑,露出两颗小梨涡。
然后李妈妈就死了,死于某种绝症,现在结合症状想想,应该是肺癌。
大人避讳死亡,不在张三和张小铃面前提这些。
但毕竟就在隔壁,一墙之隔挡不住悲痛的哭泣声,香火味沉沉地飘出来,还有各种穿着黑衣服的人进进出出。
某一天,张爱华女士把李峙牵进来。
短短半个月多一些,李峙瘦了一大圈,像形销骨立的猫。
小男孩脸上没有挂着以往那乖巧的笑容,一张急剧消瘦下去的小脸上眼睛黑沉沉的,安静地看着张爱华和好奇的张三。
张爱华女士叫李峙和张三一起看电视,张三问李峙要看铁胆火车侠还是要看高达,李峙闭着嘴摇摇头,于是张三开始看新闻联播。
张爱华女士去了厨房,她做红烧肉,烧狮子头,炖排骨汤,煮油面筋塞肉。
在一片食物香气中,张三听见张爱华女士叉着腰和隔壁父亲吵架。
“...守母孝,是,是该守孝,可你睁开眼睛看看小孩都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张爱华女士声音听起来很模糊,她把门带上了,“南馥要是真的在天有灵,知道自己小孩为了守孝一口肉菜都不让吃,棺材板都他妈踹烂两层!”
“守三年,这么下去三年小孩早被你折腾死了!”张爱华女士声音扬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发言,“阴德?好啊,是我给他烧的菜,一会我还要亲手给他塞下去,他妈的有什么报应都冲着我张爱华来!老娘受得起!”
张三听得津津有味,边上李峙却开口了。
六七岁的小男孩瘦得肩膀上骨头支棱起一块,眼睛却显得很大,垂着眼睛,声音很哑。
“我昨天梦到我妈妈了。”他说。
“她说什么?”小孩还不能很明确地理解死亡,只知道这是被大人避讳的东西,这时候反而涌起一种叛逆的禁忌刺激感,张三好奇问道。
李峙摇摇头,“梦醒了就不记得了。”
“但她之前和我说过一次话。”李峙轻声道,“叫我要努力一个人活下去。”
“你不是有爸爸吗?”张三没懂,又大大咧咧地拍他肩膀,“而且你还有我们啊。”
黑沉沉的眼睛抬起来望了她一会,李峙突然把脸往她肩上靠了靠,有一点眼泪水被蹭到张三的脖子上,痒痒的。
“没用的。”李峙说。
“谁说没用的。”张三一听就不服气了,拽着李峙要拉勾,“我可以陪你一起活下去啊。”
最后李峙有没有和她拉勾,张三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天张爱华确实烧了一桌丰盛的肉菜。
李峙一开始坚持着不动筷,张爱华言出必行,撕了一大块排骨塞进李峙嘴里。
李峙机械着嚼着,渐渐越嚼越快,最后狼吞虎咽起来,风卷残云般吃着饭菜。
张爱华给他盛了一碗汤,李峙大口喝着,有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掉进汤碗里,又被李峙全部喝进肚子里,再来一碗又一碗。
从那天之后,每天晚餐时李峙都会出现在她家餐桌边上。
直到大学,李峙去了北方,而张三留在原地。
...
在开往李峙母亲所葬的墓园的公路上,张三问正在开车的李峙,“哎,那你是怎么想到往北方去的?”
李峙“嗯?”了一声,专心开车,“考上了就去了啊。”
张三来劲了,“不对啊,按你的说法你当时应该就喜欢上我了啊。”
“比这还要早一点。”李峙说,“当时没敢承认,感觉自己挺变态的,窝边草都好意思下口,有种出柜的自我拉扯感。”
“总而言之就是喜欢我。”张三说。
李峙很大方地点点头,打了转向灯准备下匝道。
“那按照一般套路来说,你不应该为了我留在S市吗?”张三说,“怎么想的,一下子跑这么远去了。”
李峙笑了一声。
张三脸上有些烧,但还是不依不饶,“你笑什么笑,我就问问嘛。”
李峙笑着沉默一会,车子平稳驶向收费站,他一边侧身拿钱包一边开口,“那个专业比较好挣钱。”
“这么小就想着挣钱了。”张三啧啧称奇,“我那个时候想学计算机,我妈和我说看电脑看多了脸会变方,不让我学。”
“阿姨永远都是对的。”李峙笑着摇头,“哪怕不对,我们也可以修改真理让它配合你妈。”
“我妈是能够改变世界的女人。”张三有感而发。
“你也是。”李峙说。
很快就开到了墓园。
天气很好,郊外的天空湛蓝通透,阳光懒洋洋地照下来,铁灰色的墓碑也染上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