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安雅和安妮要到法庭上作证?为什么她们宁愿伤害自己也要演这样一出戏?为什么玛雅要带着儿子到牢狱门口哭闹?
蕾娅找到了答案——这一切都是为了引人注意。
但蕾娅并不喜欢这个答案。
蕾娅一直都很同情安雅和安妮,她们和自己很像,有时候看着她们,蕾娅就能想起曾经的自己。
蕾娅也做过类似的事。为了让父母的目光不要总是停留在弟弟身上,她假装摔倒在泥潭里,和别的孩子打过架,也用小刀划伤过自己,只为了得到他们那转瞬即逝的怜惜。
在当时当刻,那些伤害自己的行为的确起了作用,他们终于舍得放下弟弟,来说几句关心的话语,或是狠狠责骂她一顿,但无论是关怀还是责备,他们终于又变回了“自己的父母”,而不是“弟弟的父母”。
但这样的招数也不是每次都有用,蕾娅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件事。她不能抹去弟弟的存在,就像不能抹去父母的偏护,不能改变他们那根深蒂固的思想。
她厌倦了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获得疼爱,这些费尽心机讨来的疼爱就如嗟来之食,是弟弟不稀罕的,是父母施舍的。
因此,她下定决心,认为自己不再需要这样的爱了。但安雅和安妮还没有成熟到能想明白这一点。
蕾娅现在讨厌双胞胎姐妹,就像讨厌着曾经的自己。但更令她难以忽视的,并不是姐妹俩做下的那些幼稚的坏事,而是普兰斯夫妇,这对脑子里只有儿子的父母。
他们并不是傻子,恰恰相反,这两个人精明得很。他们看穿了安雅和安妮的小心思,却没有拆穿她们,也没有好好教育她们,而是任由她们继续这样做。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两个女儿的一场怪病,就能换来小儿子双倍的生活费。
玛雅如今的吵闹,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普兰斯家遭受了莫大的苦难,她这个母亲有多么不易。事情闹得越大,她能得到的同情与帮扶就越多。或者说,她能用得到的一切将小儿子养得更好。
“你还好吗?”看着床边急喘不止的蕾娅,罗伊担心地询问道,“塔维斯小姐,你生病了吗?”
蕾娅回过神来,看向了罗伊。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谁比谁更悲哀,是心存善念但不敢背弃信仰的罗伊,是千方百计讨好父母却毫无作用的安雅与安妮,还是被当做女巫受尽折磨的自己?
“为什么不说话?你确定你没事吗,塔维斯小姐?”罗伊轻轻拍了拍牢门,语气更加急切,“如果你病了,我可以为你请医生,不会有人阻止的,你有获得治疗的权利。”
“不用,”蕾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没事。”
“可是……”
“我说了我没事,”蕾娅烦躁地扯了扯囚服,不再看罗伊,“说真的,罗伊,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难不成只是为了来质问我有没有对安雅和安妮施展巫术?”
罗伊沉默了,一瞬间,他显得有些灰心丧气。
“你是来劝我认罪的吗?”蕾娅问道。
罗伊深吸了一口气,没底气地说道:“是的。”
“为什么?”蕾娅问道,“就算我认罪,等待我的不还是死刑吗?”
“至少不会那么痛苦。”罗伊说道,言语间透着理所当然。
他的意思是,被处以绞刑或是砍头,比起被活活烧死已经是极大的怜悯。
“痛苦地死去和舒适地死去有什么不一样吗?”蕾娅问道。
“你一定要和我争辩这个吗?”罗伊的脸色更加难看。
“我不想和你争辩,”蕾娅说道,“是你让我不得不和你争辩。我想问你,你来地牢劝说过多少人认罪? ”
“什么?”罗伊惊讶地说道。
“你现在连耳朵也不好用了?”蕾娅鄙夷地说道。
“几乎每一个。”罗伊答道。
“那有多少人听了你的劝告,在认罪书上签名了呢?”蕾娅又问。
这次罗伊没有说话。不过就算他不说,蕾娅也知道答案:几乎每一个。
蕾娅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马勒斯顿审判法庭里会保存着那么多认罪书?除了严刑逼供,还有一些是自愿签下自己的名字,心甘情愿走上绞刑台的。
直到蕾娅亲身体会,她才明白,顶着女巫的帽子住在地牢里的女人们,她们究竟在想什么。
蕾娅在看《巫术法案》的时候,也读了《圣书》。虽然蕾娅是第一次读,但从小就接受教义熏陶的那些女人们对其中深意的理解并不比蕾娅多多少。而更糟糕的是,她们比蕾娅更虔诚。
她们不认字,却对其中的教条伦理深以为然,在日常生活中无不遵从。就算被人迫害至此,在供认过程中也坚持以自己对教义的理解为准则说话行事。当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强行扯到她们身上时,那种对自身的不自信以及偏颇的自我审视就慢慢在脑海中占据了主导。
蕾娅想到了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母亲。在生下蕾娅之后,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再生一个孩子,也不想为了照顾孩子而辞掉工作。但在一次次的劝说和责怪中,她最终选择了妥协。渐渐地,她将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通通接受,内化于心,甚至还将其当做行事准则讲给自己的后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