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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露水_张小娴【完结】(18)

  他每天都到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于是,店里原来的一个女招待给辞退了。林亨安排刑露代替那个人。

  那时候,刑露正对有钱人充满蔑视和愤恨。第一次在咖啡店见到徐承勋的时候,她心里就想:

  “这种人也能挨穷吗?说不定我还没抛弃他,他已经挨不住跑回家了!”

  还没看到徐承勋的油画之前,她以为这种公子哥儿所画的画又能好到哪里。

  但是她错了。

  他天才横溢。

  他也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公子哥儿。

  他是个好人。

  他能吃苦。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无qíng,她的心早已经麻木了,甚至连爱qíng和身体都可以出卖,不料她一心要使徐承勋爱上她,自己倒深深爱上了对方,就像一个职业杀手爱上了他要下手的那个人。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徐承勋那样爱过她,他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可是,他也是她唯一出卖的男人。

  甚至到了最后,她还要林亨帮忙,找来那个男模特儿和那间豪华公寓,合演了一出戏,伤透了他的心。

  徐承勋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

  伦敦的冬天yīn森苦寒。刑露记起九岁那年她第一次来伦敦的时候,父亲告诉她:

  “你会爱上伦敦,但是,你会恨她的天气。”

  那时候,她为什么不相信呢?

  她曾经以为,当她有许多许多的钱,她会变得很快乐,所有她渴望过的东西,她如今都可以拥有。

  可是,来伦敦一年了,她住在南部一间出租的小公寓里,重又当上一个学生。她把长发剪短,现在她穿的衣服比起她在香港时穿的还要便宜,生活甚至比从前还要清苦。她舍不得挥霍银行户口里的那笔钱,不是由于谨慎,而是把它当成了爱qíng的回忆来供奉。

  一年前离开香港的时候,走得太匆忙,她跟明真说:

  “我到了那边再跟你联络。”

  就在她走后的那天,一台黑亮亮的钢琴送去了。那是她静悄悄送给明真的一份礼物。读书的时候,她们两个都很羡慕那些在学校早会上负责钢琴伴奏的高傲的女生。明真常常嚷着很想要一台钢琴。这么多年后,她终于拥有了。

  如今,刑露不时会写信给明真,甚至在信里一点一滴地向她透露往事。这本来有违她沉默和怀疑的天xing,也许是由于她憋得太苦了,也由于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了,两个人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反而变得比从前更亲近,彼此jiāo换着秘密,并要对方再三发誓不管发生任何事,也不会说出去。

  时间并没有冲淡往事。多少个夜刑露在公寓的窄chuáng上醒着,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她仿佛是不属于这里的。她来到了她魂牵梦萦和神话里的“千dòng之城”,却看不见金色的灯笼和有若繁灯的喷泉,反倒发现自己是个孤独的异乡人,面对泰晤士河的水色,就会勾起乡愁。

  每当痛经来折磨她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天徐承勋背着她爬上公寓那条昏暗的楼梯的身影,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来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没有。

  二月的一天,痛经走了,她却还是觉得身体虚弱疲乏。一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她昏厥了。同学把她送到学校附近的医院。在那儿,一位老医生替她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要她一个星期之后回去。临走前,那位老医生问她:

  “你的家人有过什么大病吗?”

  刑露回答说:

  “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

  说完,她虚弱地走出医院。一个星期后,烟雨蒙蒙的一天,她又回来了,除了有点疲倦,她觉得自己jīng神很好。

  那位老医生向她宣布:

  “是淋巴癌,你要尽快做手术。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电话来预约手术时间。要尽快。”

  刑露蹒跚地离开医院,心里充满了对已逝的祖父的愤恨,是那个老人的圣诞礼物把她一步一步引来这里的,原来就是要把这个病遗传给她吗?那个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回家的路,漫长得犹如从遥远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纪。烟雨湿透了她的衣衫。她走进屋里,开了暖气,软瘫在客厅那张红色碎花布沙发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她耳边回响着,渐渐消减至无。

  要是她早知道会得这个病,她还会答应出卖她的爱qíng吗?她曾经那样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却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有如惩罚一样降临。她诅咒上帝,咒骂宿命对她的不公平。还是她应该感谢上帝,给了她治病的钱?

  这时,外面有人按铃。她以为是死神来访,蹒跚地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她惊住了。

  徐承勋站在门外,他穿一套笔挺的蓝色西装,一头帖服的短发,脸上有刮过胡子的青蓝色,从前脸上那种快活开朗的神qíng不见了,变得严肃和稳重。

  徐承勋首先开口说:

  “是明真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可以进来吗?”

  刑露点了点头,让他进屋里来。

  她望着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处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经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吗?

  徐承勋转过身来,说:

  “我来伦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

  随后他看了一眼这间局促的小公寓,狐疑地问她:

  “你那个有钱男朋友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灭了。刑露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几根手指,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他送的那颗玫瑰金戒指,分手后,她一直戴着。

  “不能让他看见。”她心里想。

  两个人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徐承勋终于说:

  “我本来是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刑露装作听不懂,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承勋踱到窗户那边,墙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气管道在他脚边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说: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很天真,想要当个画家,以为有人会无条件地爱我,不会因为我是什么人……”

  刑露心里悲叹着:

  “他好恨我!”

  然而,她轻皱着眉头望着他,装作还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徐承勋说:

  “你当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钱的。你想不到吧?”

  刑露抿着嘴唇没说话。她把几根手指握得更紧了。

  徐承勋朝睡房敞开的门里面瞥了一眼,回过头来望着刑露,嘲讽地说:

  “生在一个这么有钱的家庭,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好像我们是拿走了别人应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过要放弃我的财产,只做我喜欢的事。像你说的,我以为贫穷是一个光环。”

  刑露只说:

  “你没有画画了吗?”

  徐承勋耸了耸肩,冷淡地回答:

  “我现在很忙,没时间了。”

  他继续说:

  “谢谢你让我知道,有钱并不是罪过,贪婪才是。”

  刑露咬着颤抖的嘴唇,沉默不语。她明白了,他来这里,不是对她尚有余qíng,而是要向她报复。

  她是活该的。

  徐承勋走了之后,刑露绝望地蜷缩在公寓那张窄chuáng上,痛楚又来折磨她了,她觉得肚子胀胀的,比痛经难受许多。她很热,身上的睡衣全湿了,粘在背上,犹如掉落在泥淖里挣扎的一只可怜燕子似的啜泣起来。

  到了第二天,她打电话到医院。

  那位老医生接电话,问她:

  “你想哪一天做手术?”

  刑露说:

  “这个星期四可以吗?”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雾沉沉地罩住伦敦的天空。刑露带了几件衣服,出门前,她戴上一条樱桃红色级着长流苏的颈巾,在脖子上擦上了慡身粉。

  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运香味。

  她离开了公寓,本来是要往东面的车站去的,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挤满了车。她决定抄另一条路往地铁站。

  她走进西面一条yīn暗阅寂的巷子,地上布满了一个一个污水洼,她匆匆跨了过去。

  猝然之间,一只肮脏的大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使劲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回头去,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流làng汉,那人紧张地朝她喝道:

  “把你的钱给我!”

  刑露想逃,那人扯住她脖子上的颈巾把她揪了回来,亮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贴在她肚子上,把她肩上的皮包抢了过来。

  这时,一星闪烁的光亮映进他贪婪的眼睛里,他命令道:

  “戒指脱下来给我!快!”

  “不!”刑露哀求道,“这不能给你!求求你!”

  那人没理会她,抓住她的手,想要把那颗戒指扯下来,刑露挣扎着喊道:

  “不!不要拿走戒指,我可以给你钱!”

  那把小刀一下就捅入了她的肚子,鲜血有如决堤的河水般涌了出来。

  那人惊慌地丢下小刀逃跑了。

  刑露双手惊惶地掩住伤口,想要走出那条巷子,却像中了箭的鸟儿,开始翻翻滚滚,飘飘晃晃地,终于掉落在一个污水洼里。

  她本来是想活下去的。

  她这一生都努力过得体面些,而今,污水却浸湿了她散乱的头发,她瘫在那儿,浑身打颤,鲜血从肚子一直绵延到她的脚踝边。她闻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有如尘土。

  她直直地瞪着天空,雾更深了。一两颗不知道是雾水还是雨水的水滴,开始滴落在她那双曾经贪恋过人世间一切富贵浮华的眼睛,然后是因为说口茫而打开、由于悔恨而哭泣的嘴巴,接着是抚摸过爱人的胸膛的指尖,最后是脚踝,那双脚曾经跟幸福走得那么近。

  她想起徐承勋那天背着她爬上那条昏huáng的楼梯,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她也想起和他在山上那幢白色平房看到的一抹残云,他说过要跟她在那儿终老。

  她有如大梦初醒般明白,她走了那么多路,并不是来到了“千dòng之城”,而是走进了“死亡沼泽”,这片沼泽是没有出路的,jīng灵和半shòu人的灵魂四处飘dàng。

  可她为什么会走在这条路上呢?

  远处的教堂敲响了晨钟。

  巷子这边的一个破烂的后窗传来收音机的声响,一个女新闻报道员单调地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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