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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云上爱你_张小娴【完结】(23)

  生命中的那一天终于来临。我和你带着轻便的行李,在huáng昏时抵达那个碧海连天的岛国。一片印度洋的美景在我们面前展开来,我们走出机场,深呼吸一口凉慡的空气,然后兴致勃勃地乘船往小岛上的旅馆去。

  旅馆由一排排的小茅屋组成。当我们踏进那个洋溢着热带风qíng的旅馆大堂,一位穿粉红色纱笼的女郎迎上来,把一个玫瑰花瓣编成的花环挂在我脖子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跟我说:“欢迎来到天堂!”

  我们gān挑万选的旅馆,连名字都隐隐透着死亡的信息,它叫“天堂旅馆”。我毫无防备,并不知晓自己已经到了人生旅程的最后一站。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傍晚,我们坐在海边餐厅的白色藤椅子里,身上穿着白天在市集买的汗衫,胸前印着马尔代夫的日落和椰树。我们悠闲地啜饮着cha着七彩小纸伞的冰凉饮料,遥望着浮在海上的—轮落日。

  “一辈子住在这里也不错,每天扫扫树叶就可以过生活。”你伸长腿,懒洋洋地说。

  “不行!我们还有许多地方没去,伦敦、纽约、托斯卡尼、佛罗伦萨、希腊爱琴海、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泰姬陵,还有巴黎!”我憧憬着,然后问你,

  “你有没有想过,三十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耸耸肩,说:“那么远的事,我没想过。”

  “我也没想过。”我很高兴地说。

  你朝我看了一眼,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问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没想过。”我懒懒地说。

  你没好气地对我笑笑。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阿瑛?”我问你。

  “天呀!你又来了!”你说。

  “说出来嘛!我真的不会生气。”

  “当然没有!”你终于肯说。

  “真的?”

  “我说没有就没有。"”她好像觉得你喜欢过她呢。她说,她喜欢吃蛋糕,但你是饼gān。“

  “我是饼gān?”你瞪大眼睛。

  我咯咯地笑了。从你的眼神语气,我知道你没骗我。

  “那么,我是你的初恋罗?”我说。

  你揉揉眼睛苦笑,一副怕了我的样子。

  “那个jī和蛋的问题,你是故意答错的吧?”我问你说。

  再一次,你故弄玄虚地笑笑,始终不肯告诉我。

  后来,当我们吃着铺着两片花瓣的玫瑰花冰淇淋时我埋怨你说:“我每次电邮给你,都送你一朵网上玫瑰,但你从来就没送过给我。"你竟然说:”这些只是形式罢了。"“你现在不送花给我,等我老了,你更不会送。”我咬着冰冻的小匙羹说。

  “放心吧!将来你又老又丑,我也不会嫌弃你。”你眯起眼睛对我微笑。

  “谁要你嫌弃!我才不会变得又老又丑!我会永远比你年轻!”我捻起盘子里的玫瑰花瓣,放到鼻子上嗅闻着。

  大熊,我是不是又说了不吉利的话?逝去的人不长年岁,从此以后,我永远比你年轻。南方傍晚的玫瑰花香,飘送着离别的气息。直到如今,每个huáng昏,我仿佛又嗅到了玫瑰花的香味,那片花瓣宛如小陀螺,在往事的记忆中流转。

  第二天,那个将我们永远隔别的星期天早上,我穿上游泳衣,把还没睡醒的你拉到海滩上去。我们挨在遮阳伞下的白色躺椅上,你帽子盖着脸,还想继续睡。我起来,一边往身上抹防晒膏一边对你说:“快点下水吧!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你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你先去吧!”

  “你不怕我给鲨鱼吃掉吗?”

  “马尔代夫的鲨鱼是不吃人的。”你说。

  “你快点来啊!”我催促你说。

  然后,我把塑料拖鞋留在岸上,独个儿跑到海里,那儿有许多人正在游泳和浮潜。我闭上眼睛,仰躺在水面上,享受着清晨的微风,由得自己随水漂流。

  不知道漂了多久,我张开眼睛站起来,你还半躺在岸上。悠闲地望着我。我朝你大大地挥手,要你快点下水。

  你也朝我大大地挥手,却不肯来。我心里想着,等我上岸。我要好好对付你。

  而今想起来,那一刻,我们竟好像是道别。

  我缓缓游往深水处。游了一阵,我脚划着水,揉揉眼睛,突然发现一阵遍布水面的颤抖哆嗦,顷刻之间,海水如崩裂般急涌上来,把我整个人冲了出去。畏怖恐惧过头了,我想呼救却叫不出一个声音。当其他人纷纷慌乱地往岸上跑,你却奔向我,走到水里,拼命游向我,想要把我拉上岸。我挣扎着呼吸,想向你伸出手,我几乎碰到你的手了。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一个三十尺的滔天巨làng把我们冲散了。它把你卷到岸上去。

  我在恐怖的漩涡中挣扎着呼吸,筋疲力尽,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挣扎呼吸,直到我再无气息。然后,我再次张开眼睛,看到自己漂向了死亡的彼岸。

  那场海啸把一切都捣毁了。

  浩劫之后,那个岛国成了一片废墟,空气中飘着腐土、腐叶和尸骨的气味。星一、小毕、阿瑛、芝仪,每个人都来了,不知道怎样安慰你。他们帮忙着寻找我,希望我还活着。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希望也愈来愈渺茫。

  五个星期过去了,其他人都不得不陆续回家,你还是执拗地留下来。

  直到搜索队放弃搜索的那天,你从一个找不到我的停尸的帐篷回来,路上给一块尖锐的木板割伤了脚。你没理会那个淌着血的伤口,带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旅馆,把门关上。明白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已经熄灭,你额头贴在门板上痛哭,以拳头猛捶砖泥墙,大声喊:“郑维妮!你回来!”

  对不起,大熊,我回不来了。

  你相信命运吗?我只好宿命地相信。

  我们第一次看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船沉没了,男女主角在茫茫大海里生死永隔。虽然那天是我明知你跟踪我,把你诱骗进戏院去的,但我们毕竟是一起看过。后来,我们还一起嘲笑那些老套的qíng节。

  我第一次问你的数学题,是那个飞机师在北极飞行的问题。当时,你淘气地在地球下面画上了枝和叶,像一朵花。怪错你了,原来,你送过花给我。那时候,我们又怎会想到,而今的你,将会因为我而当上飞机师?

  大学毕业那天,你在航空学校认真地上课,连毕业礼都没参加。

  我从来不知道你爱我如此之深,放弃了做树懒的梦想,用你的双脚,替我走完人生余下的旅程。

  当飞机师真的很辛苦。自律、整洁、守时、勤力、负责任,这些对你来说多么困难?你却做到了,理论课还拿了满分。

  这一天,我看到你第一次试飞。你在云端紧紧地握着飞机的方向盘。你旁边的导师笑着说:“不用这么紧张。方向盘也给你扼死了!”

  坐在你背后的同学笑了起来,你也笑了,那个微笑却带着几许苦涩。

  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能够看到你。原来,人死了之后。这个世界会偿还它欠我们的时间。每个人得到的时间都不一样,那要看他们在妈妈肚子里住了多久。我们出生以后,是从零岁开始计算;然而,当jīng子与卵子结合,生命已经形成,我们也开始长年岁。有些人只住了二十几个星期便出生,我很幸运,在妈妈肚子里撑了三十九个星期零四个小时才出来,所以,我也有三十九个星期零四个小时的过渡期。这段时间,我可以在天堂回溯尘世的记忆。我变成了观众,目睹自己从出生的一瞬间,直到死亡的一刻,这一切就像录像带回放那样。我还可以在云上看到我死后的你、看到妈妈、看到芝仪和星一、小毕和阿瑛。时间到了,我就会遗忘往事。

  这一刻,是倒数的最后二十分钟了。

  大熊,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告诉你,也没告诉任何人。我念小五的那年暑假,附近搬来了一个念初中一的男生,他长得很可爱,有一双大眼睛和漂亮眉毛,像漫画里的小英雄。我有好多天悄悄跟踪他,只是想看看他都做些什么。

  一天,我看到他走进一家文具店。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拎着一卷东西出来。于是,我怯生生地进去那家文具店,问那个一头白鬈发的老店员他买了什么。老店员带着微笑在柜台上把一张世界地图摊开来给我看。那张地图有四张电影海报那么大,海是蓝色的,陆地是绿色的,山是咖啡色的,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标记,荷兰是风车,维也纳是小提琴,西班牙是一头斗牛……简直美呆了。

  “这是最后一张了。”老店员说。

  可是,我没钱买。

  后来有一天,我又再悄悄跟踪那个男生。这天,我看到他在溜冰场里牵了一个漂亮女生的手。我心里酸酸的,孤零零地回家去。回到家里,我蹲在地上,把小猪扑满里的钱全都倒出来,拿去买了那张地图,然后把它贴在睡房的墙壁上。

  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跟踪那个男生。后来,听说他失踪了,警察在附近调查过一阵子。我很内疚,要是我继续跟踪他,也许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渐渐地,我已经忘了他的样子,却向往着那张地图上的天涯海角。

  所以,那一天,当我发现你跟踪我,我是多么的震惊?

  那就是宿命吧?虽然我那时候还不了解。

  人死了之后,一下了也成熟了。而今我终于明白,在相遇之前,我也许喜欢过别人,那个人并没有喜欢我,又或是别人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为什么会是你和我呢?

  原来,那些人都只是为了恭迎你的出场。我们的相逢中,天意常在。

  记得有一天,我在电话里戏弄你,装内疚地对你说:“对不起,我……我昨天结婚了。”

  你沉默了许久,苦涩又惊讶地问:“你跟谁结婚?”

  “骗你的啦!笨蛋!”我吃吃地笑了起来。

  很抱歉,不能再跟你玩这种游戏了,也没能嫁给你。

  大熊,记得我在你掌心里画的一颗“不死星”吗?它会在云端永远保佑你。可是,要是当飞机师太辛苦,那便放弃好了。去爱一个人吧。去爱一个像我爱你般爱你的人吧。纵使我多么不qíng愿,在死亡的彼岸,我终将遗忘你。

  那张世界地图并没有天堂的标记。原来,人生前想像天堂是怎样的,死后的天堂也就是那个样子。我总以为天堂就像那个梦星球的故事:人睡着之后,灵魂会去那儿做梦。星球上有一棵枝桠横生的大树,爬了上去,做的便是好梦。掉下来的,那天会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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