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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梦想_张小娴【完结】(10)

  天黑了,雨愈下愈大。从元朗走路回家,根本是不可能的。她唯有硬着头皮敲了郑逸之家里的门。

  走出来开门的是郑逸之,看到了她,他愣了一下。

  ‘关雅瑶,你在这里gān甚么;’

  ‘你可以借钱给我坐车回家吗?’她说。

  ‘你要多少?’

  ‘从这里去香港,要多少钱?’

  ‘大概十块钱吧。’

  ‘那你借十块钱给我。’

  ‘你等一下。’

  他走进屋里,拿了十块钱给她。

  ‘我会还给你的。’她说。

  当她正要离去的时候,他在后面说:

  ‘你等一下。’

  他往屋露跑,不一会儿,他走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雨伞,递了给她。

  她尴尬得想哭,拿了他手上的雨伞,转身便跑。跟踪别人,最后竟然沦落到要向被自己跟踪的人借钱回家,有甚么比这更难堪呢?

  小学毕业之后,她和郑逸之各散东西。那段轻轻的暗恋不过是年少日子里一段小cha曲;直到他们长大之后重遇,cha曲才变成了哀歌。

  假使她爱恋着的一直也是他,那并不会是哀歌。可惜,在他们重逢之前,她已经爱上了另一个人,她已经差点儿忘记他了。小说或电影里,老是把童年邂逅的恋qíng写得天长地久,好像是此生注定的。现实里,人长大了,却是会变心的。

  他们在一家书店里重遇的时候,郑逸之长得更高了。

  ‘你还欠我—把雨伞和十块钱!’他笑着说。

  他已经由一个羞涩的男孩变成一个可亲的故人。跟踪他回家的第二天,暑假便开始了,她—直没有机会把钱还给他。

  ‘我请你吃饭好了。’她说。

  ‘你只是欠我十块钱!’

  ‘那是十几年前的十块钱呢!你现在有空吗?听说附近有家意大利餐厅很不错。’

  ‘那我不客气了!’

  两个人在餐厅里坐下来之后。她问郑逸之:‘你还有玩长笛吗?’

  ‘没有了。长大之后,兴趣也改变了。’

  ‘还以为你会成为长笛手呢!’

  ‘我没有这种天分。’

  ‘虽然没有天分,我也开始弹钢琴呢!’

  ‘是第几级?’

  ‘是自己对着琴谱乱弹的,并没有去上课。’

  ‘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任xing。’

  ‘我从前很任xing吗?’

  ‘小学时的你,好像不太理会别人的,自己喜欢怎样便怎样。’

  ‘原来你一直也有留意我呵!还以为只有我留意你。’

  ‘那天你为甚么会在我家外面出现?’

  ‘放学之后,我跟踪你回家。’事隔这么多年,她也不怕坦白承认。

  ‘你为甚么跟踪我?’

  ‘那时我暗恋你。’

  郑逸之笑了:‘我有这么荣幸吗?’

  ‘都是因为跟踪你,结果遇上扒手。你把雨伞借给我,是不是你也暗恋我呢?’

  ‘也许是吧!你小时的样子很可爱。’

  ‘那时候为甚么会暗恋别人呢?暗恋和单恋,都是自nüè。’她感触地说。

  ‘少年的暗恋,是最悠长的暗恋。’他说。

  她已经忘了郑逸之,他却一直没有忘记她。因为童年的那段历史,他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他更爱上了地。

  少年的暗恋,是悠长而轻盈的。成年之后的暗恋,却是漫长而苦涩的。她暗恋的,是余志希。第一眼见到余志希,她便爱上了他。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崇拜更为贴切一些。崇拜比爱更严重。爱一个人,是会要求回报的,是希望他也爱你的。崇拜—个人,却是无底的,能够为他永远付出和等待。少年的崇拜,也同时是崇高的。成年以后的崇拜,却是卑微的。

  余志希并不是常常在香港。一个月里,他几乎有一半的时间不在香港。他不在的时候,她那半个月的日子也是空的。他从来没有承诺一些甚么。有时候,他们只是吃饭和上chuáng的qíng人。她一向自命是个时代女xing。男女之间,不过是一种关系,而不是感qíng。关系是潇洒的,感qíng却是负担。可是,她压根儿便不是这种女人,那只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

  那天晚上,余志希从西班牙回来。她本来约了郑逸之看电影,接到余志希的电话之后,她立刻找个借口推掉了郑逸之。

  余志希对她,也是有感qíng的吧?那天,他用舌头舐她的脸和头发,把她舐得湿漉漉的,像—头小狗。她问他:

  “这一次,也是和那个空中小姐一起吗?’

  他没有回答。

  ‘为甚么她从来不在香港跟你见面,是因为她有男肌友吗?”

  他用舌头舐她的嘴巴,不让她说话。

  ‘我有甚么不好?’她哽咽着问他。

  ‘你没有甚么不好。’他说。

  ‘那为甚么我永远是后备?是不是她比我漂亮?’

  他舐了舐她的耳朵,说:‘你很好,你太完美了。”

  ‘是吗?’她难过的问。

  ‘嗯。’他舐她的脖子。

  她脱下了胸罩,坐在他身上,用rǔ房抵着他的胸口,彷佛只有这样才能够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他和她,却是关山之遥。

  她只是他永远的后备。完美,是一种罪过。有多完美,便有多痛苦。

  她也有一个永远的后备。那个人也是近乎崇拜的,永远在等她。

  最初的日子,她曾经坦白的告诉郑逸之:

  ‘我是一个男人的后备。’

  ‘他说我太完美了,所以不能爱我。你说呢?’她问。

  ‘那他也不应该跟你上chuáng。’他有点生气,是替她不值。

  后来,她看得出他愈来愈妒忌,便也不再提起余志希。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个气球,谁也不想戳破。一旦戳破了,便只剩下两个同病相怜的人。

  可是,她比余志希更残忍。余志希还是会疼她的。她对郑逸之,却任xing得很。既然知道这个男人永远守候;那么,她也不在乎他。甚么时候,只要余志希找她,她便会立刻撇下他。她的时间表,是为余志希而设的。

  郑逸之生日的那天晚上,她在那家意大利餐厅预先订了一个生日蛋糕。两个人差不多吃完主菜的时候,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余志希打来的,他想见她。

  ‘我现在没有空。’她把电话挂上了。

  ‘有朋友找你吗?’郑逸之问。

  ‘没甚么。’她说。

  可是,挂断电话之后,她又后悔了。她看着郑逸之,她喜欢他吗?她十一岁的时候是喜欢过他的,往事已经太遥远了。他坐在她面前,唾手可得;她牵挂的,却是电话那一头的男人。

  她急急的把面前的鲈鱼吃掉,期望这顿晚饭快点结束,那么,她还赶得及去余志希那里。郑逸之在跟她说话,她的魂魄却已经飞走了。

  服务生把一个点了洋烛的蛋糕拿上来。郑逸之没想到会有一个蛋糕。

  ‘很漂亮!’他说。

  ‘快点许个愿吧!’

  ‘许个甚么愿呢?’他在犹豫。

  她偷偷看了看手表,又催促他:

  ‘还不许愿?洋烛都快烧光了。’

  他平日很慡快,这天却偏偏婆婆妈妈的,把她急死。

  ‘想到了!’他终于说。

  ‘太好了!’

  还没等他闭上眼睛许愿,她已经急不及待把蛋糕上的洋烛chuī熄,烛光熄灭了,他怔怔地里着她,不知道是难堪还是难过,一双眼睛都红了。

  ‘如果你有事,你先走吧!’郑逸之说。

  ‘不,我只是以为你正要把洋烛chuī熄。’她撒谎。

  可是,谁都听得出那是个谎言。

  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那个蛋糕,然后他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之后,她匆匆的换了衣服出去,跑到余志希那里。她拍门拍了很久,没有人来应门。余志希跟郑逸之不一样,他是不会永远等她的。她不来,他也许还有第三,甚至第四个后备。

  她一个人,荒凉地离开那个地方。她是多么差劲的一个人?她破坏了别人的快乐生日;那个男人,且是那样爱她的。

  她来到郑逸之的家里拍门。他来开门。看见了她,他有点愕然,也有点难过。

  她说:‘你可以借钱给我坐车回家吗?’

  十一岁那年,她不也是在他的家门外问他借钱回家吗?

  他本来不想再见她了,看到了她,又怜惜了起来。

  ‘你要多少钱?’他问。

  ‘从这里到香港要多少钱?’

  他笑了。她扑到他怀里哽咽着说:

  ‘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

  ‘没关系。’他安慰她。

  ‘你为甚么对我那样好呢?很多人比我好呀!很快你便会发觉,我并不值得。我一点也不完美。’

  郑逸之抱着她,俯吻着她的嘴唇。可是,她心里惦念着的却是那个不爱她的男人。

  ‘对不起,我不可以。’她哭着说。

  她在他眼里觉出—种悲伤的绝望。

  她从来不相信命运,可现在她有点相信了。她成为了别人的后备,又有另一个人成为她的后备。后备也有后备。余志希何尝不是那位空中小姐的后备?

  第二天,她回到余志希那里。

  ‘你昨天跟朋友一起吗?’他问。

  她笑了笑:‘你不是妒忌吧?’

  他甚么也没说。她真是太一厢qíng愿了,他怎会护忌呢?

  ‘明天可以陪我吗?’她问。

  ‘我明天晚上要去伦敦。’

  ‘喔,是吗?’

  ‘如果我说,明天之后,我们不再见面了,你舍得吗?’

  余志希一边脱下她身上的衣服,一边问:

  ‘你不想再见我吗?’

  ‘你可以寄人篱下,但我也许不可以了。’她咬着牙说。

  他用力地吮吸她的奶子,好像是要她回心转意,却更像为自己寄人篱下而悲呜。

  他们何尝不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她忽然原谅了他。

  两天之后,她也去了伦敦,就跟余志希住在同一幢酒店里。上一次跟踪别人,是十一岁的时候,那种跟踪是快乐的。今天的跟踪,却是迷惘的。为甚么要来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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