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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无泪_张小娴【完结】(10)

  她诧异地望着他,没想到学校最大的图书馆“徐北林纪念图书馆”原来是他们捐的。他从来就没有告诉她。

  “是爸用祖父的名义捐赠的。”他耸耸肩抱歉地朝她看,好像表示,他无意隐瞒,只是认为,这些事qíng跟他无关,他还是他自己。

  后来,话题又回到绘画之上。

  “你最近画了什么画?”徐文浩问。

  “我已经没有画画了。”她回答道。

  “为什么?”

  “我眼睛有问题,不可能再画画了。”

  “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他关切地问。

  “我会渐渐看不见。”她坦率地说,“我患的是视觉神经发炎,我的视力在萎缩,也许有一天会完全看不见。”

  “那天也许永远不会来临。”就在这刻,徐宏志牢牢把她的手握住,投给她支持的一瞥。

  “那很可惜。”徐文浩朝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明白的样子。

  然后,他站了起来,说:

  “来吧,我们去吃饭。”

  徐宏志把苏明慧送了回去,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来。临走之前,他在chuáng畔给她读完了福尔摩斯的《吸血鬼探案》。然后,他把灯关掉,压低声音吓唬她:

  “我走啦!你自己小心点。”

  她滑进被窝里,两条手臂伸了出来,没好气地说:

  “我不怕黑的。”

  刚才,离开家里的时候,他告诉她:

  “我爸看来很喜欢你。”

  “我的确是很可爱的。”她神气地说。

  他笑了:“非洲热qíng的沙漠溶化了南极的一座冰山。”

  “你看不出他很寂寞吗?”她说。

  他耸了耸肩。

  “也许他想念你妈妈。”停了一下,她说:“我要比你迟死,我先死,你一定受不了。”

  他笑笑说:“你咒我早死?”

  “男人的寂寞比女人的寂寞可怜啊!这是我外婆说的。我的外曾祖母很年轻就过身,留下我的外曾祖父,一辈子思念着亡妻。当年在重庆,他俩的爱qíng故事是很轰烈的。”

  “我爸并没那么爱我妈。”他说。

  两年前的一个huáng昏,他在这里温习,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一通电话:

  “有兴趣陪一个寂寞的中年女人去吃顿饭吗?”母亲在电话那一头愉悦地说。

  他笑了,挂上电话,换了衣服出去。

  母亲就是这样,永远不像母亲。他们倒像是朋友、姐弟、兄妹。她跟父亲压根儿是两个不同的人。

  母亲开了家里那部敞蓬车来接他。他还记得,母亲那天穿了一身清慡利落的白衣裤,头上绑了一条粉红色的图案丝巾,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墨镜,遮了半张脸。他取笑她看起来像一只大苍蝇。

  她紧张地问:

  “他们说是今年流行的款式。真有那么难看吗?”

  “不过,倒是一只漂亮的大苍蝇。”他说。

  母亲风华绝代,不需要什么打扮,已经颠倒众生。

  车子朝沙滩驶去。在夕阳懒散的余晖中,他们来到一间露天餐厅。

  “我明天要到印度去。”母亲告诉他。

  “你去印度gān什么?”

  “那是我年轻时的梦想啊!那时候,要是我去了加尔各答,也许就没有你。”

  母亲生于一个幸福的小康之家。这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从小就在天主』岚斓难校长大。十七岁那年,她立志要当修女,拯救别人的灵魂。

  外公外婆知道了独生女的想法之后,伤心得好多天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母亲心都碎了,她想,她怎么可以在拯救别人的灵魂之前,就首先伤透了父母的灵魂?

  一天,外婆跟母亲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还在疾病的痛苦之中,你为什么不去拯救他们?”

  终于,母亲顺从了外婆的意思,进了一所护士学校。但她告诉自己,她会慢慢说服父母让她去当修女的。修女和护士的身分,并没有矛盾。总有一天,她要奔向她仁慈的天主。

  天主在远,爱qíng却在近。

  几年后的一天,祖母因为胃炎而进了医院。当时负责照顾她的,正是刚满二十二岁的母亲。祖母好喜欢这个单纯的女孩子,一心要撮合她和自己的儿子。

  那一年,父亲已经三十四岁了。父亲一向眼高于顶。多年来,不少条件很好的女孩子向他送秋波,他都不放在眼里。

  祖母为了让他们多点见面,明明已经康复了,还是说身体虚弱,赖在医院不走。出院后,祖母又以答谢母亲的用心照顾为理由,邀请她回家吃饭。

  当时,母亲还看不出祖母的心思,父亲倒是看出来了。既出于孝顺,也是给母亲清丽的气质吸引。他开始约会她。

  比母亲年长十二岁的父亲,没为爱qíng改变多少,依然是个爱把心事藏起来的大男人。他对女朋友并不温柔体贴,反而像个司令官,谈qíng说爱也摆脱不了命令的口吻。

  “一年后,我实在受不了他。那时候,我决定去加尔各答的一所』嵋皆汗ぷ鳎那边也接受了我的申请。出发前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告诉你爸-母亲说。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这个男人眼里不舍的神qíng,在他脸上读到了比她以为的要深一些的爱恋。

  回去的路上,他静静地朝她说:

  “我们结婚吧!”

  她本来已经决定要走,就在一瞬间,她动摇了。

  发现她没有马上就答应,于是,他说:

  “你不嫁给我,不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你的天国不在印度。”

  “那天,我以为他这番说话是难得一见的幽默感,原来,他是认真的。他真的觉得自己是最好的-母亲笑了起来,说:”但是,你爸真的很聪明。我好爱他。我崇拜他,就像一条小毛虫崇拜在天空中飞翔的兀鹰。”

  他看得出来,母亲一直很崇拜父亲。她爱父亲,比父亲爱她多。她习惯了听命于父亲,把她无尽的深qíng,奉献给那颗过于冷静的灵魂。

  “爸也许是一只孤独的兀鹰,但你绝对不是小毛虫。”他呵呵地笑了。

  “幸好,你像你爸,遗传了他的聪明。他常说我笨。”

  “妈,你不笨。爸一向骄傲。”他说。

  “别这样说你爸。不管怎样,你得尊重他。你爸一直是个很正派的人。他也很疼你。”

  “他疼爱我们,就像天主疼爱-的子民一样,是高高在上的施予。”他说。

  “他只是不懂表达他的感qíng。他跟你祖父也是这样的。他们两父子一起时,就像两只并排的兀鹰,各自望着远方的一点,自说自话。”

  他灿然地笑了。母亲倒是比父亲有幽默感。

  “男人就是有许多障碍。”母亲说,眼里充满了谅解和同qíng。

  夜色降临的时候,露天餐厅周围成百的小灯泡亮了起来,与天际的繁星共辉映。那天晚上,母亲的兴致特别好,谈了很多从前的事。

  沉浸在回忆里的女人,好像预感自己不会回来似的。她慈爱地对儿子说:

  “每一次,当我看到你,我都庆幸自己没进修道院去。要是我去了,将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他没料到,这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

  第二天,母亲提着一口沉重的箱子,带着一张支票,搭上飞往印度的班机,去圆她的青chūn年少梦。那笔钱是捐给』嵋皆旱摹D盖谆勾蛩阍谝皆豪锏币桓鲈碌囊骞ぁ

  恶劣天气之下,机师仍然试图在加尔各答的机场降落。结果,飞机滑出跑道,瞬间着火,机上的乘客全部葬身火海。

  梦想破碎和坠落了,母亲在她半辈子向往的天国魂断。

  那个地方真的是天国吗?

  假使她没去,也许永远都是。

  鲜活的ròu体,化作飞灰回航,伤透了儿子的心。他的生命,星河寂静,再没有亮光闪烁。

  在悲伤的日子里,他以为父亲就跟他一样沉痛。然而,父亲仍旧每天上班去,没掉过一滴眼泪。他甚至责备儿子的脆弱。

  他不免恨父亲,恨他多年来把寂寞留给母亲,恨他那种由上而下的爱,也恨他冷漠和自私的灵魂。

  直到今天,父亲突然向他伸出一双友善的手。他也看到了父亲的苍苍白发。兀鹰老了。

  他爱他的父亲,也许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爱得多一些。假如父亲能用平等一点的方式来爱他,他会毫不犹疑地朝那样的爱奔去。

  他记起来了,就在母亲离开之后半年。有一天,父亲在家里摔断了一条腿。他说是不小心摔倒的,并且以惊人的意志力,在比医生预期要短很多的日子再次站起来。

  父亲真的只是不小心摔倒吗?还是由于思念和悲伤而踏错了脚步?

  不掉眼泪的人,难道不是用了另一种形式哭泣?

  两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误解了父亲。假如他愿意向父亲踏出一步,母亲会很安慰。二十多年前,这个女孩子为了一段爱qíng而留在尘俗。她不会愿意看见她亲爱的丈夫和儿子,在她离去之后,站在敌对的边缘。

  他是如此渴望回报那双友善的手。几天后,当父亲打电话来,要他回家一趟的时候,他几乎是怀着兴奋的心qíng奔向那羞怯的父爱。

  经过这许多年,他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放下歧见和误解,放下男人的障碍,说些父子之间的平常话。他会告诉父亲他将来的计划。也许,他们会谈到母亲。

  父亲在家里的书房等他。书桌上,放着苏明慧送的那个非洲人头石雕。

  这又是一个友善的暗示。他心都软了,等待着父亲爱的召唤。

  这一刻,父亲坐在皮椅子里,脸上挂着一个罕有的、慈祥的笑容。

  “你记得鲁叔叔吧?”父亲倾身向前,问他。

  “记得。”他回答说。鲁叔叔是父亲的旧同学。

  “鲁叔叔的弟弟是美国很有名的眼科医生,一个很了不起的华人。关于那个病,我请」他。”

  “他怎么说?”他急切地问,心里燃起了希望。

  “视觉神经发炎,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任何药物或手术可以治疗。”

  他失望地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考虑清楚?”父亲突然问。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一天,她会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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