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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_三毛【完结】(7)

  “哦——艾琳哭了。”我们开始欢呼。

  另一班的老师听见这边那么吵,探身进来轻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她发现艾琳在站着哭时,立即说一声:“对不起。”把门给关上了。她以为我们在整人。

  这一回,艾琳和我们再度一同欢呼,大家叫着:“qíng人节快乐!qíng人节快乐!”

  于是我们推开书本,唱向每一个同学,大家轻轻一抱,教室里乒乒乓乓的都是撞椅子的声音。抱到月凤时,我们两个中国人尖叫。

  在咖啡馆的落地大玻璃外,艾琳走过;我向她挥挥手,chuī一个飞吻给她。她笑着,chuī一个飞吻给我,走了。我下课也赖在学校,不走。

  “那是我的好老师吔。”我对一位同桌的人说。他也是位老师,不过不教我的。

  我们同喝咖啡。

  “你们这班很亲爱啊。”这位老师说。

  “特别亲爱,不错。”我说。

  “我听说,有另外一个英文老师,教美国文学的,比你现在的课深,要不要下学季再去修一门?”这位物理老师说。“她人怎么样?”我小心翼翼的问。

  “人怎么样?现在就去看看她,很有学问的。”这位老师一推椅子就要走。

  “等等,让我想一想”我喊着,可是手臂被那老师轻轻拉了一下,说:“不要怕,你有实力。”

  我们就这样冲进了一间办公室。

  那房间里坐着一位特美的女老师——我只是说她的五官。

  “珍,我向你介绍一位同学,她对文学的见解很深,你跟她谈谈一定会吃了一惊的。”我的朋友,这位物理老师弯着腰,跟那坐着不动不微笑的人说。我对这位介绍人产生了一种抱歉。

  那位珍冷淡的答了一声:“是吗?”

  我立即不喜欢这个女人。

  “你,大概看过奥·亨利之类的短篇小说吧?”她很轻视人的拿出这位作家来,我开始气也气不出来了。“美国文学不是简单的。”珍也不再看我们两个站在她面前的人,低头去写字。

  “可是,她特别的优秀,不信你考她,没有一个好作家是她不知道的。”那个男老师还要自找没趣。

  珍看了我一眼,突然说:“我可不是你们那位艾琳,我——是深刻的。我的班,也是深刻的。如果你要来上课,可得早些去预排名单,不然——”

  “不然算了,谢谢你。”我也不等那另一个傻在一边的物理老师,把门哗一拉,走了。

  在无人的停车场里,我把汽车玻璃后窗的积雪用手铺铺平,慢慢倒下一包咖啡馆里拿来的白糖,把雪拌成台湾的清冰来吃。

  那位物理老师追出来,我也不讲什么深刻,捧了一把雪给他,说:“快吃,甜的。”

  “你不要生气,珍是傲慢了一点。”他说。

  我回答他:“没受伤。”把那捧甜雪往他脖子里一塞,跳进车里开走了。开的时候故意按了好长一声喇叭。我就要无礼。

  回到公寓里,外面的薄雪停了。我跑到阳台上把雪捏捏紧,做了三个小小的雪人。远远看去,倒像三只鸭子。我打开航空信纸开始例行的写家书。

  写着:“幸好我的运气不错,得了艾琳这样有人xing又其实深刻的一位好老师,虽然她外表上看去不那么深。不然我可惨罗!下学季还是选她的游乐场当教室,再加一堂艺术欣赏。不必动手画的,只是欣赏欣赏。下星期我们要看一堂有关南斯拉夫的民俗采风幻灯片,怎么样,这种课有深度吧?再下一堂,是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纪录电影。对呀!我们是在上英文呀!下雪了,很好吃。再见!qíng人节快快乐乐。”

  chūn天不是读书天

  我早就认识了他,早在一个飘雪的午后。

  那天我们安静的在教室里读一篇托尔斯泰的短篇,阿雅拉拿起一颗水果糖从桌子右方弹向我的心脏部位。中弹之后,用眼神向她打过去一个问号,她用手指指教室的玻璃门。我们在二楼。

  我用双手扳住桌沿,椅子向后倒,人半仰下去望着走廊,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着,这在西雅图并不多见。“很美。”我轻轻对阿雅拉说。

  艾琳老师听见了,走向玻璃,张望了一下,对全班说:“外面下雪了,真是很美。”

  于是我们放下托尔斯泰,一同静静观雪。

  下课时,我跑到走廊上去,阿雅拉笑吟吟的跑出来,两个人靠在栏杆上。

  “亲爱的,我刚才并不是叫你看雪。”她说。

  又说:“刚才经过一个男老师,我是要你看他。”

  “我知道你讲的是谁。索忍尼辛一样的那个。”“对不对?他嘛——你也注意到了。”

  我们的心灵,在那一霎间,又做了一次不必言传的jiāo流。阿雅拉太jīng彩,不愧是个画家。

  阿雅拉顺手又剥一颗糖,很得意的说:“在班上,只我们两个特别喜欢观察人。”

  那个被我们看中的男老师,此刻正穿过校园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并不动,静立在一棵花树下已经好久了。

  等他快走向另一条小径时,我大声喊出来:“哈罗!PA-PERMAN”

  这个被我喊成“纸人”的人这才发现原来我在树底下。他微微一笑,大步走上来,说:“嗨!你好吗?”“好得不能再好。”我笑说的同时,把头发拉拉,给他看:“注意,头上肩上都是樱花瓣,风chuī下来的。”“真的吔!”这位美国大胡子这才赞叹起来。

  “这种事qíng,你是视而不见的。”我说。

  “你知道,我是只看印刷的——”他打打自己的头,对我挤了一下眼睛,笑着。

  他又要讲话,我嘘了他一声,这时微风拂过,又一阵花雨斜斜的飘下来。

  我沉浸在一种宁静的巨大幸福里。

  “这使你联想到什么?”这位朋友问我。

  “你说呢?”我的表qíng严肃起来。

  “莫非在想你的前半生吧?”

  “不是。”

  我们一同走了开去,往另一丛樱花林。

  “这使我,想起了我目前居住的美国。”我接着说:“我住在华盛顿州。”又说:“这又使我想起你们的国父——华盛顿以及他的少年时期。”

  “chūn天,跟国父有关吗?”他说。

  “跟他有关的是一棵樱花树、一把锯子,还有,在他锯掉了那棵树之后,那个没有迫着国父用棍子打的爸爸。”我一面走一面再说:“至于跟我有关的是——我很想问问你,如果说,在现代的美国,如果又有一个人——女人,也去锯掉一棵樱花树——”,

  我们已经走到了那更大的一片樱树林里,我指着那第一棵花树,说:“譬如说——这一棵——”

  我身边守法的人大吃一惊,喊:“耶稣基督,原来——。”

  “原来我不是在花下想我的——新——愁——旧——恨——”我的英文不好,只有常用中国意思直译过去,这样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语文效果,不同。

  在chūn日的校园里,一个中年人笑得颠三倒四的走开,他的背后有我的声音在追着——“华盛顿根本没有砍过什么树,是你们一个叫WEEN的人给编出来的——”

  当我冲进教室里去的时候,同学们非常热烈的彼此招呼。十几天苦闷假期终于结束,chūn季班的开始,使人说不出有多么的欢喜。

  “你哦,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同学中的一位说。“我不是好像很快乐。”我把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我是真的、真的好快乐。”

  “为什么?”

  “chūn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你说该不该?”

  “ECHO讲出这几句话来好像一首歌词。”同学们笑起来。

  “而且押韵——注意喔。”我唱了起来。

  这一生,没有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位老师,曾经带给我如此明显的喜悦,想不到,却在美国这第四次再来的经验里,得到了这份意外的礼物。

  是老师艾琳的功劳。

  想到艾琳她就进来了。

  全新的发型、小耳环、新背心、脸上chūn花般的笑,使得我的老师成了世上最美的人。

  我从不去管人的年龄。艾琳几岁?到底。

  她一进来。先嗨来嗨去的看学生,接着急急的说:“各位,等下放学绝对不要快回家,你们别忘了到那些杏花、李花树下去睡个午觉再走。”

  果然是我的好老师,懂得书本以外时时刻刻的生活教育。她从来没有qiáng迫我们读书。

  却因为如此,两个日本同学换了另一班。

  她们说:“那个隔班的英文老师严格。”

  我不要严的那位,我是艾琳这一派的。再说,她留下那么重的作业我们也全做的,不须督促。

  新来的学期带来了新的同学和消息,艾琳说:“各位,学校给了我们这一班一个好漂亮的大教室,可以各有书桌,还有大窗,不过那在校分部,去不去呀?”

  大家楞了一下,接着全体反对起来。

  “我们围着这张大会议桌上课,可以面对面讲话,如果变成一排一排的,只看到同学的背后,气氛就不亲密了。”我说。

  “校分部只是建筑新,不像学校,倒像个学店。”

  “说起商店,校分部只有自动贩卖机,没有人味的。”“有大窗”吔”老师说。

  “有了窗不会专心读书,都去东张西望了。”

  艾琳沉吟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们留在这个小房间里。”

  “对了——”全班齐声说。

  对了,班上去了几个旧同学,来了两个新同学,这一走马换将,那句:“你哪里来的?”又开始冒泡泡。当然,为着礼貌,再重新来一次自我介绍。

  来的还是东方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刘杰克,夫妇两个一起从台湾来的,太太做事。杰克开创电脑公司,他一个人来上个没有压力的英文课。我观察这位刘同学,立即喜欢了他。

  我看一眼阿雅拉,她对我点一个头,我们显然接受这位和蔼可亲又朴朴素素的好家伙。杰克合适我们班上的qíng调,步伐一致。而且有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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