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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_三毛【完结】(15)

  “是真的,不是说谎,实在不太懂台北的灯,请你了解,我是遵守jiāo通规则的人,虽然做错了,绝对不是故意的——”

  警察先生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撮,一半就被风chuī到脸上来,更不讨人喜欢了。你说不说西班牙文?求求你。

  警察瘦瘦的,一口白牙在夜里闪烁。他不是熊,是一种láng——台北市之夜láng。

  好!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了,我还站着,láng坐在车子里,láng也在我面前,等吧!没有希望逃了。

  “请您原谅我,给我改过的机会,这是第一次,以后绝对不再错了——”我的声音怎么好像生病了。

  警察又看了我一眼。谁叫你随随便便就出门了,什么怪样子来给警察看到,我恨死自己了。

  “请你不要罚我——”

  “不是要罚你,这是你自己的安全,要当心的呀!”“那你罚不罚?”

  他也不说到底要将我怎么样,微微一笑,将我的什么证都还给了我,还了以后并没有再掏出笔来写字。他的笔掉了?没有罚单好写了?

  “以后要当心哦!”警察说。

  大概是可以走了,在全车的láng没有后悔之前赶快走。

  这一场吓之后,我不认识方向了,不知道要怎么走。四周没有什么行人,我只有再跑上去问警察:“现在我要去南京东路四段,要怎么走?”

  警察指了一条大路要我走,我腿软软的跑去开车,头也不太敢回。

  那一次之后,我得到了一个证明:láng的牙齿虽然很白,而且来去如风,可是它们不一定撕咬人。huáng卡其布做的那种除了颜色吓人之外,其实是不错的。

  “小姐你讲这种话实在很不公平,我们受警察的气不是一天了,凭你一次的接触,怎么说他们是讲理的?jiāo通警察只有我们计程车最明白——”

  “你不犯规他会抓你?”

  “抓是没有错,抓的时候就没有商量了。”

  “你自己被抓的时候是不是也死样怪气的呢?”“倒楣啦!给他罚还会好脸色给他看?”

  其实,跟计程车司机先生们说话是十二分有趣的,他们在某方面识人多,见到的社会现象也广,长长的路程一路说话,往往下车时都成了朋友,我喜欢跟他们接触。

  当我的白马进医院去住院看内科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坐计程车。这一回因为讲到警察,彼此不大谈得拢,最后的结论是警察只有一个讲理的,就是那天晚上被我碰到的那一个。司机说他相信我没有说不老实的话。

  可是,如果那天晚上他罚了我,难道便是不讲理的吗?“你不要太大意哦!我那天开车,有一个斑马线上的人要过不过的,我给他搞得烦了,开过去也没压死他,警察竟然跑上来罚我钱,还抓我去上课,班都不能上了。”

  女友阿珠长得比我美,汽车比我大,居然也被jiāo通警察收去了,没有放她。活该,人又不是饺子皮,怎么能去压的?太大胆了。应该多上几堂课再放出来。

  “什么活该?你怎么跟警察那么好?”

  我嘻嘻的笑,觉得台北市的人相当有趣。阿珠的先生是jiāo通记者,自己太太被罚,居然救不出来,真好。说来说去,不觉开车已经快一个月了。

  一般来说,我的行车路线是固定的,由家中上阳明山,由阳明山回父母家,平日有事在学校,周末回来省视父母请安,便是此次回台对生活的安排,并不乱跑。

  当然,我一向也只会走民权东路、圆山、士林那几条路,别的就不大会。

  听说外双溪自qiáng隧道内有时候会有奇幻的影像出现。例如说明明看见一个小孩躺在隧道地上,开车的人停车探看,就不见了。又说有一个漂亮的小姐招手要上车,上了车过完隧道也消失了。当然,这都是计程车司机先生们说出来娱乐我的事qíng。

  自从知道这些故事之后,我便想改道了,有次下山回家特意开过隧道,经过大直,转松江路回去。

  隧道里没有小孩和女人,什么都没有。还好。

  松江路上车水马龙,很多地方不许左转,等到有一条大街可以左转时,红灯又亮了,红灯亮了我正好从窗口买一串玉兰花。

  红灯灭了,绿灯亮得好清慡,我便一打方向盘,转了过去。奇怪,台北市怎么居然有的地方一排同时挂着五个红绿灯的,不嫌多吗?眼花撩乱的有什么好。

  转过去了,警哨划破长空,我本能的煞了车,眼前居然是一个警察在挥手。我连忙回头去看,身后没有车跟上来,心里有些孤单。不好了,难道是我吗?

  买了路边的玉兰花有什么错?又不是警察家的。

  “请问是chuī我吗?有什么事?”我打开车窗来问。

  警察叫我靠边停,许多路人开始看我,路边不远就是一个洗车站,我假装并没有什么脸红,假装自己是心血来cháo要去洗车,慢慢的停下来了。

  那个警察咬住哨子的牙齿又是雪亮的,不过不太尖。“没有看左转灯,抢先转道。驾照借看一下。”

  他说这句话,正好应了钟晓阳的小说名字——“停车暂借问”,以前总要念错的书名,这一回脑子里一顺就出来了。警察来了,居然有闲联想到晓阳身上去,自己竟是笑出来了,一面笑一面下车,这回是罚定了。

  “你要罚我罗,对不对?”

  “驾照呢?”

  我双手递上去,那串花拍一下落到地上去了。

  我蹲下去捡花,站起来的时候风刮过来了,脸上的红cháo也就chuī掉了。

  “警察先生,你的红灯很特别,怎么有五个的?我挑了一个绿的看,不知道绿灯也不可以转过来,难道红灯才能转吗?请你教教我。”

  “你来——”警察往前走,走到路中间,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只好跟过去了。

  “jiāo通流量每一个地区都不同,这边车子多,没有左转绿灯就不能走,明白了吗?”

  “别的路车子也很多,怎么只有三个灯呢?这一回应该不算,给我学习改过的机会,请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不会看灯怎么开车,奇怪呀?”

  “我是乡下人,这种五灯的东西乡下没有,我刚刚才住到城里来的,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说谎,在国外我是住在市郊。

  “那你要去学呀——”

  “请你不要捉我去上课——”我叫了起来。

  警察看见我那个样子,抿着嘴笑了笑,居然反过来安慰我:“没有抓你去上课,现在不是已经讲解给你听了吗?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不可以走了?”我没命的点头。

  “不要罚了哦?”我一面小跑一面不放心的回头问。“下次不要再犯了——”

  “谢谢你,一定不会了。”

  上车的时候,心中非常感激那位警察先生,看见手里只有一串香花,很想跑上去送给他,可是又怕路人说我行贿。什么也不敢做,只是坐进车里,斜着头笑了一笑,就走了。两次绝处逢生,对于制服底下的那些人也不再害怕了,jiāo通警察总是站在空气最坏的地方服务,这个职业付出的多,收进去的废气又不健康,看见的脸色大半是坏的,他们实在也有自己的辛酸,毕竟也是血ròu之躯的人啊!

  “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北平路一带,我去过,环境不好,宿舍大统舱,外面吃灰淋雨,回到宿舍也不能安静,你以为警察好做吗?不跟你吼就好罗!”

  柱国弟弟听说警察两次放了我,十分感概的对我说。我愣了一阵,没有说什么话。在台湾,我知道的事不够深入,没有什么见识。

  好,没过几天,我去了北平路,不是故意的,是在巴黎的时候答应了骞骞给他买裱好金边的宣纸,要去中山北路北平路jiāo错的“学校美术社”买了寄出去。

  天桥底下停满了车,转来转去找不出一个停车的位置,急得不得了。因为时间很紧,我要赶回阳明山去换衣服上课,眼看车子不能丢,路上都是huáng线,四周全是警察地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次是明知故犯,如果警察来抓,只有认了。

  一咬牙,我就挡在警车前面停住了车。当然不能理直气壮,总是回头看了一下。

  就在我车后,一辆红色的警察吊车因为我挡住了一个漆好车号在地上的空位,进不来了。

  “我是故意的——”我一摔车门就向车后跑去,那儿一个警察也下车了。

  “你这么停,我怎么办?”他说。

  我现在知道警察的牙齿为什么全是白的了,他们风chuī雨打,皮肤都黑,当然了。

  我也说不出任何理由来,只是站在他面前,嘻的一笑。“如果你要罚,我就gān脆先去买纸头,两分钟,好不好?

  请你看住车,不要叫别的吊车来拖走了,拜托——”

  “两分钟就出来,我等你——”吊车就是他嘛!我笑笑,点点头,赶快跑过街去。

  两分钟不到,买好了一盒纸,付了钱,抱着盒子飞快的穿过街,再跑去站在警察的面前。

  “咦,你不是三毛吗?我是你的读者呀!”他哗一下叫了起来,表qíng真纯,很教人感动。好家伙,你笑的时候像我弟弟。

  “谢谢你护车,对不起,我马上要走了。”我不敢多跟他讲话。跟警察扯自己的书也是不好的,他是我的读者,更不敢提醒他罚不罚了,还是赶快走,趁他没有要抓我之前就走掉,这样他的心里便不会有矛盾了。

  我规规矩矩的把车开出去,回头笑了一笑。

  经过忠孝东路两排高楼大厦的深谷,jiāo通挤成麦芽糖似的扭成一团。看看那些争先恐后抢道争先的车队,我笑了起来,将玻璃窗摇上,免得吸进太多废气。收音机里播音员说要放一条歌,李珇菁唱的:“到底爱我不爱”。然后,歌声飘了出来——。

  躲开一部压上来的大巴士,闪掉一辆硬挤过来的计程车,我在汹涌的车cháo里不能脱身。快线道上什么时候来了一辆卖馒头的脚踏车,那个路人为什么在跨越安全岛?这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啊,都和我长着一样的脸孔。

  台北,台北,如果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我怎么回答?

  想到这儿,酸楚和幸福的感觉同时涌了上来,滋味很复杂。十字路口到了,那儿站着的,明显的两个卡其制服的huáng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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