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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_三毛【完结】(17)

  试了一次,只带弟弟全家四口去海边,车上人满了,心里也快活,可是同样的,跟山水的亲近,怎么便消失了,那条寂美的路,也不再是同样的平和、简单又清朗。阳光很好,初生的婴儿怕风,车窗紧闭,只有冷气chuī着不自然的风,而我,正跟亲爱的手足在做一次郊游。

  不喜欢一大群人去海边,回来的车程上,这种排斥的心qíng,又使自己十分歉然和自责。

  在海边,连家人都要舍弃,难道对海的爱胜于手足之qíng吗?原因是,大家一直在车内讲话,又不能qiáng迫他人——不许开口,面向窗外。那才叫奇怪了。

  有的时候,我又想,别人已经安然满足的生活,何苦以自己主观的看法去改变他们呢,这便跟母亲qiáng迫人吃饭又有什么不同?虽然出发点都是好的。

  昨天,又去了同样的地方,这一回,海边大雨如倾。

  对我来说,也无风雨也无晴并不十分困难,可是有风有雨的心境,却是更会自然些。

  常常跟自己说,一定要去海边,那怕是去一会儿也好。这十分奢侈,就如看红楼梦一样的奢侈。孤独是必要的,它也奢侈,在现今的社会形态里。

  晚上和朋友吃饭,他们抱怨老是找不到我,我说,大半是去了海边吧!

  “你带我们出——”

  “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天下的事,哪有凡事都为什么的?”

  话说出来举桌哗然。为了所谓的不够朋友,喝下了一大杯酒,照了照杯子,笑笑。

  去海边,会一直去下去,这终于是一个人的事qíng了。

  他

  去年那天,也是冬天,我在阳明山竹子湖一带走路,同行的人随口问了一句:“你一生里最好的朋友是谁?”还在沉吟,又说:“不许想的,凭直觉说,快讲——”讲了,是父亲母亲姐姐小弟还有我的丈夫。

  “那他呢?难道他不算?”当然问他罗,他们是好同学。

  我拿了根gān树枝拍拍的打过一排又一排芦花,一面跑一面口里呜呜的学风叫,并不回答。

  他当然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打过他,用刷头发的梳子,重重一掌下去,小钢钉在面颊上钉成小dòngdòng,过了好几秒钟,才慢慢渗出数十个血珠子来。那一回,他没有哭,我还要再打,是夹在中间死命拉扯的母亲发着抖流泪。那一年,我十九岁,他十七。

  后来,没有几天,又在街上看见他,台北桃源街的牛ròu面馆外边。他低头在踩摩托车,口里叼着一支烟,身后跟着一个穿迷你裙的女孩。还记得,他们上车而去的时候,那套西装在夜风里飘出来的是一块大红的衬里,女孩的手,环在腰上,那么意气飞扬的招摇过市。他没有看见我,那个手里拎着一袋书,看到他就站住了脚的人。

  我回家后并没有对母亲说什么,那几年,母亲稍一紧张就会极轻微的摇摆她的脖子,那种不自觉的反应,看了使人心酸。我深信,她的这种毛病,是因为女儿长年的不肯上学和yīn沉的个xing造成的。在家里,我总是攻击人,伤害xing的那种打法。尤其看不惯只上学而不真读书的人。当年的他,就是那个死相,他假上学真跷课,只对自己花钱,对人不友爱,而且自高自大语气轻浮。

  想了一下在街上看见他的那副样子,把一本自己批注的《水浒传》送到小弟的房间里去。那时候,小弟初二了,正是我当年批注这本书的年纪,我们一同看书,小弟也开始批写,批上一段,上学校去的时候,我就拿起来看。跟小弟,也没有说他什么。

  又过了好多天,长chūn市场的路边边有人卖药玩蛇,算是夜市吧。围观的人怕蛇,圈圈围成很大,卖药的人费力的连说带表演,一直让蛇咬他的手肘——真咬,却没有一个人上去买药。那个弄蛇人又表演了吞蛇,紧紧握住长蛇的尾巴,让蛇身蛇头滑到口里去,这一招惹得许多人退了一步。就在人群扩散开去的那一刹,我又看见了他,有一丝惊惧,又有一丝哀怜,透过他的表qíng默默的投she到那个在一支光秃灯泡下讨生活的卖药人身上去。人群里的那个他,陌生、柔软,有一点孤零,透着些青少年特有的迷茫。他没有在摩托车上。

  再从窗口望他的那一年。小弟已经读大学了,我初次回国。巷子里的他,蹲着在锁车子,知道必然会进来,我等着跟这个一别四年,没有通过一封信写过一个字的人见面。

  进门的时候微笑着喊了我一声,自己先就脸红了。看见他的手上拎着一个帆布袋子,里面装着想来是到处推销的油墨样品,没有穿什么怪里怪气的红衬西装,一件夹克十分暗淡,头发被风chuī得很毛,看上去好似很累,脱鞋子的时候半弯着身体,那个灰扑扑的帆布袋也忘了可以搁在地上——那一年,他进入了社会。也是那个夜晚,想到他的口袋和脱鞋子时的神qíng,我伏在chuáng上,在黑暗中流了一夜的眼泪。过不久,我又走了。

  我们依然没有什么话讲,也不通信,有一天,母亲写信来,说他有了两个女儿,做了父亲。又不久,说他离开了油墨行,跟一个好同学拼凑了一点点小资金,合开了一家小公司。

  很多年过去了,我结婚,他也没有片纸只字来。后来我便以为自己是忘了这个人,直到有一天的梦里,看见一大面狰狞的铁丝网,他在那边,我在另一边,清楚看见是他,脸上还有铁刷子打上去的那些小血dòng。我很紧张,唤他,叫他跳铁丝网,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退了几步,然后向我跑过来,上网了,接着看见电光qiáng闪,他无助的被挂在铁丝上成了一个十字形,然后,我在梦中的的确确闻到了生ròu烧焦的气味——我被摇醒的时候还在惨叫,知道经历的是梦,只是一场梦,仍然不能停止的叫了又叫。梦的第二日,收到一封电报,是大伯父打来的,没看清楚内容先扑到地上去便痛哭,赤着脚没有带钱,奔过荒野,走进简陋的电信局,一定要他们挂长途电话回台湾。等到丈夫大步走进电信局的时候,我已经等了六个多小时。丈夫来,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父亲,我喊了父亲一声抱住电话筒失声大恸,好不容易双方弄懂了,说他没事——那个以为已经忘掉了的人没事,这才再细看那封捏成一团的电报;那封会错了意的电报。

  那事以后的几日,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恍惚,夜间,睁着眼睛向着黑暗,想起他,那个一生没有jiāo谈过什么话的他,才发觉这个人对我,原来也有什么意义。

  又是一年,我回国,父母一同回来的,下飞机,他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那时候,我心qíng不好,一路上很沉默。他将我放在前座,开到家的巷子里,他掏出来一把钥匙来给我看,脸上是bī出来的笑,他跟我说:“来,来看你的汽车,买给你的,二手货,可是里面要什么有什么,不信你问我,音响、冷气、香水瓶、录音带……你高不高兴?你看,买给你的车,来看嘛!看一眼……”我快步跑上楼,没有碰钥匙,他跟上来,我说:“以后jīng神好了才去看——”那辆车,在巷子里风chuī雨打了三个月,我没有看它一眼,后来,他没有说什么,赔了三万块,转手卖掉了。

  爸爸贴了他钱,他头一低,接下了。那一刹,我眼眶有些湿,他根本没有什么钱,却贴出了财产的大半,标会标来的,给了我。

  再见他当然又是回国,窗外的大个子从一辆漆成紫绿两色的破汽车上下来,锁好车门,一手夹着一个小女娃儿上楼,那时候我叫了他,从窗口送下一句话:“胖子!好丑的车。”“实用就好,丑不丑什么相gān?”还是谈不来的,可是这句话已经慢慢中听了。当年那件西装并不实用,却悄悄去做了会女朋友。那时候,也只是打架,我们不谈的。

  有一回我问他,他家里为什么不订大华晚报,偏偏每天要来一次看看这份报才走。他说,怕忘了看有一个“爱心基金会”的消息,问他看了做什么,他不响,向母亲和我讨钱,讨到手便走。第二天,他汇了钱去基金会,然后才说了一句:“这种开销每个月很多,看报不大好,看了会有心理负担,不寄钱又不安。”我没有什么话跟他讲,可是也有了自己的负担,是他传给我的。

  很多年后,才发觉他早已通信认养了一个新竹地区的苦孩子。那时候,他的头发开始一丝一丝白出来了,我去香港,替他买简便的治白发药水,而我,早也染发了。

  有一次在他家里,我赖他偷我当年的书,他很生气,说我的那种枯燥书籍他是一定不会看的,我不肯信,他打开书柜叫我搜,看见那些宝贝书,我呆了好一会儿,也确定了他不可能偷我的书。那一天他很慷慨,说可以借我三本书带回去看,借了,当天晚上,翻了三页,便睡着了。我还是有些讨厌他,没有什么话跟他讲。

  有一天他来,已经深夜了,我正在因为剧烈的肩痛而苦恼,母亲一定要替我按摩,而我死也不肯。他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指压,我说夜深了,不好去烦固定做指压的朋友chūn香,他拿起电话便拨,听见在跟太太说要晚些回去。那一次,他替我做指压,做到流汗。

  我没有说什么,他很晚才走,走的时候,说了一声:“那我走了!”我说:“好”。想起当年打他的事qíng,呆呆的。

  又有一天晚上,他又来,说肩痛可能是在欧洲常年习惯喝葡萄酒,在台湾不喝酒的缘故。他很急的在我桌上放下了一只奥国的瓶子,说是藏了很多年的葡萄酒,要给我。说完两人又没有什么话讲,他便走了,看看德文标签,发觉那是一瓶葡萄果汁。我们还是不通的,那么多年了。他的车子换了许多次,办公室搬了自己的,不再租房子。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骑着一辆摩托车,觉得眼熟,一看是他,吓了一跳,才发觉,在白天跑工作的时候,他仍然骑车而不驾车。不太认识他,使自己有些脸红,我们已经认真够久了。

  去年夏天,我在西班牙,邮箱中一张明信片,写的人是他美丽贤慧的妻子,夫妇两个人在东北亚旅途中寄的。他只在上面签了一个名字,出国十八年来第一次看见他写的字——两个字。

  这个人喜欢看电影、听歌、跳舞、吃小馆子,原先也喜欢旅行,那次东北亚回来的飞机上遭了一次火警,便发誓不坐飞机了。以后的钱,捐了好多给基金会,那个基金会骗钱不见了,他仍然不坐飞机,也没有多余的钱。

  我们谈不来,只有一次,他跟我悄悄的讲了好久的话,说他大女儿如果坐在我的车子里,千万不要一面开车一面放音乐,因为女儿睡不够神经衰弱,一听音乐便说头昏,要烦的。我答应了,他又叮咛一次,叫我千万不能忘了,我说不会忘,他还不放心,又讲又讲。那一回,是他一生里跟我讲最多话的一回。我发觉他有些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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