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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_三毛【完结】(7)

  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dàng,澎湃出一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取代了。

  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完全忘记了在哪里,只是盯住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张脸成了自己的脸。

  那个军官见我双眼发直,人都僵了,以为是他本人吓住了我,很有些着急要受拖累,便说:“小妹妹,你的教室在哪里?快去上课吧!快出去罗!”我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听见他暗示我最好走开,便鞠了一个躬快步走了。

  自从那日以后,每堂上课都巴望着下课的摇铃声,铃声一响,我便快速的冲出教室往cao场对面的礼堂奔跑,礼堂后面的小间自然不敢进去,可是窗口是开的。隔着窗户,我痴望着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了一种缠绵和qíng爱——对那张微微笑着的童颜。

  也拉同学去偷看,大家都觉得好看,在窗外吱吱喳喳的挤着。看到后来,没有人再关心那幅画,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的去与那位神秘的人脸约会。

  也是一个下课的huáng昏,又去了窗口。斜阳低低的照着已经幽暗的房间,光线蒙蒙的贴在那幅人脸上,孩子同样微笑着。光影不同,她的笑,和白天也不同。我恋着她,带着一种安静的心qíng,自自然然滴下了眼泪。

  一次是看红楼梦,看到宝玉出家,雪地中遇见泊舟客地的父亲,大拜而别,那一次,落过泪。同一年,为了一个画中的小女孩,又落一次泪,那年,我十一岁半。

  美术老师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美,因为他不会教孩子。只会凶孩子的人,本身不美,怪不得他。而一次军队的扎营,却开展了我许多生命的层面和见识,那本是教育的工作,却由一群军人无意中传授了给我。

  十月十日过去了,军队要开回南部,也表示那张人脸从此是看不到了,军官会卷起她,带着回营。而我没有一丝想向他讨画的渴求,那幅最初对美的认知,已经深入我的心灵,谁也拿不去了。

  十二岁多一点,我已是一个初中学生了,仍上美术课,画的是静物:蜡做的水果。对于蜡做的东西,本身便欠缺一份真正水果的那份水分饱透而出的光泽和生命,是假的色和不自然的光,于是心里又对它产生了抗拒。也曾努力告诉自己——把水果想成是真的,看了想上去咬一大口的那种红苹果;用念力将蜡化掉,画出心中的水果来。可惜眼高手低,终是不成,而对于做为艺术家的美梦,再一次幻灭。这份挫败感,便又转为文字,写出“秋天的落叶如同舞倦了的蝴蝶”这样的句子,在作文簿上,得了个满堂红彩加上老师评语——“有写作潜能,当好自为之”的鼓励来。

  实在热爱的仍是画,只因不能表达内心的感受于万一,才被bī去写作文的。这件事,爱画的心事,使得我虽然没有再热心去上美术课,却注意起画册来了。

  我的二堂哥懋良,当时是与我父母同住的,因为大伯父与大伯母去了一阵香港。堂哥念师大附中时我尚在小学,只记得他在高中时,爱上了音乐,坚持不肯再上普通学校,并且当着我父亲——他叔叔的面前,将学生证撕掉,以示决心。大人当然拿他没有办法,只有忧心忡忡的顺着他,他去了作曲老师萧而化那边,做了私人的学生。

  我看的第一本画册,一巨册的西班牙大画家毕卡索的平生杰作,就是那个一天到晚弹琴不上学的二哥给我看的东西。二哥和我,都是家中的老二,他是大房的,我是二房的。我们两匹黑羊,成了好朋友。看见毕卡索的画,惊为天人。嗳!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的一种生命,在他的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变调画,甚而后期的陶艺里看出了一个又一个我心深处的生命之力和美。

  过不久,我也休学了,步上二哥的后尘。休学后被带去看医生,医生测验我的智商,发现只得六十分,是接近低能儿童的那种。

  我十三岁了,不知将来要做什么,心里忧闷而不能快乐。二哥说,他要成为一个作曲家——今天在维也纳的他,是一位作曲家。而我,也想有一个愿望,我对自己说:将来长大了,去做毕卡索的另外一个女人。急着怕他不能等,急着怕自己长不快。他在法国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图片中看也看烂了,却不知怎么写信去告诉毕卡索,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急着要长到十八岁,请他留住,不要快死,直到我去献身给他。

  这一生,由画册移qíng到画家身上,只有专qíng的对待过毕卡索。他本人造形也美,而且爱女人,这又令我欣赏。艺术家眼中的美女,是真美女。毕卡索画下的女人,个个深刻,是他看穿了她们的骨ròu,才有的那种表达。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也美,只有艺术家才懂的一种美。

  可是人太小了。快长大的愿望不能由念力中使身材丰满,而我的心灵一直急着吸取一切能够使我更成熟的东西。回想起来,那些人为的间接人生体验,终因实际生活的直接经验太少,而无法自然结合,那是勉qiáng不来的。急着长大,使我失落了今生无法再拾回的少女时代,虽说那是十分可惜的事,倒也没有真的后悔过。

  没有等到见到他,毕卡索死了。报上刊出一代巨星消失在今世的消息时,我的chuáng畔早已有了另外许多许多画册,而且自己也开始在画画了。毕卡索的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教化,使我认知了艺术不死的真理,并没有为他的离世流下一滴眼泪。而我,由那时候开始,便没有想嫁艺术家了,一直再没有了这个念头。

  许多年过去了,西柏林展出了毕卡索“xing爱素描”的全部作品。我一趟一趟的去展览会场流连,方知xing爱的极美可以达到画中的那个深度。那不只是“查泰莱夫人的qíng人”这本书教给我唯一的感动,那又是毕卡索的另一次教化。今生再见一次惊心动魄,如同小学时cao场上那个睁大了眼睛的孩子。

  过了又几年,西班牙巴塞隆纳城成立了“毕卡索美术馆”,我又去了那儿,在一幅又一幅名画真迹面前徘徊不舍。

  回想一生对于美术的挚爱,心中浮上的却是国民学校小房间中那个女童的脸。我知毕卡索的灵魂正在美术馆中省视着我,而我,站在那一张张巨著之前,感激的却是那个动了怜悯之心带我去擦血的军官。如果不是当年他墙上的一幅画,如何能够进入更深的殿堂之门?我猜想,毕卡索如果知道这一故事,也是会动心的。那个军官和小女孩的故事。

  紫衣

  那封信是我从邮差先生那儿用双手接过来的。

  我们家没有信箱,一向从竹子编的篱笆dòng里传递着信件。每当邮件来的日子,就会听见喊:“有信呀!”于是总有人会跑出去接的。

  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我的母亲才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她来台湾的时候不过二十九岁。

  怎么记得是我拿的信也很清楚:那天光复节,因为学校要小学生去游行,所以没有叫去补习。上午在街上喊口号、唱歌,出了一身汗便给回家了。至于光复节邮差先生为何仍得送信这回事,就不明白了。

  总之,信jiāo给母亲的时候,感觉到纸上写的必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大事。母亲看完了信很久很久之后,都望着窗外发呆。她脸上的那种神qíng十分遥远,好像不是平日那个洗衣、煮饭的妈妈了。

  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居住的是一所日本房子,小小的平房中住了十几口人。那时大伯父母还有四位堂兄加上我们二房的六个人都住在一起。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永远只可能在厨房才会找到的女人。小时候,我的母亲相当沉默,不是现在这样子的。她也很少笑。

  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时候,我们小孩子照例打地铺睡在榻榻米上,听见母亲跟父亲说:“要开同学会,再过十天要出去一个下午。两个大的一起带去,宝宝和毛毛留在家,这次我一定要参加。”父亲没有说什么,母亲又说:“只去四五个钟头,毛毛找不到我会哭的,你带他好不好?”

  毛毛是我的小弟,那时候他才两岁多。

  于是才突然发现原来妈妈也有同学,那么她必然是上过学的罗!后来就问母亲,问念过什么书。说高中毕业就结了婚。看过《红楼梦》、《水浒传》、《七侠五义》、《傲慢与偏见》、《咆哮山庄》……在学校母亲打蓝球校队,打的是后卫。

  听见母亲说这些话,看过我也正开始在看的书,禁不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些事qíng从她口里讲出来那么不真实。生活中的母亲跟小说和蓝球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大家庭里一个不太能说话的无用女子而已。在那个家里,大伯母比母亲权威多了。我真怕的人是大伯母。

  母亲收到同学会举办的郊游活动通知单之后,好似快活了一些,平日话也多了,还翻出珍藏的有限几张照片给我们小孩子看,指着一群穿着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的中古女人装扮的同学群,说里面的一个就是十八岁时的她。

  其中一张小照,三个女子坐在高高的水塔上,母亲的裙子被风卷起了一角,头发也往同一个方向飘扬着。看着那张泛huáng的照片,又看见地上爬着在啃小鞋子的弟弟,我的心里升起一阵混乱和不明白,就跑掉了。

  从母亲要去碧潭参加同学会开始,那许多个夜晚补习回家,总看见她弯腰趴在榻榻米上不时哄着小弟,又用报纸比着我们的制服剪剪裁裁。有时叫姐姐和我到面前去站好,将那报纸比在身上看来看去。我问她,到底在做什么?母亲微笑着说——给你和姐姐裁新衣服呀!那好多天,母亲总是工作到很晚。

  对于新衣服这件事qíng,实在是兴奋的。小学以来,每天穿的就是制服,另外一件灰蓝条子的毛线背心是姐姐穿不了轮到我穿,我穿不了又轮大弟穿的东西,它在家里是那么的永恒不灭。直到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向母亲讨,想留下背心做纪念。而当时,是深恶它的。

  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眼睁睁的巴望母亲不再裁报纸,拿真的布料出来给人看。当我,有一天深夜放学回来,发觉母亲居然在fèng一件白色的衣裳时,我冲上去,拉住布料叫了起来:“怎么是白的?!怎么是一块白布?!”丢下书包瞪了不说话的人一眼,就哭了。灯下的母亲,做错了事qíng般的仍然低着头——她明明知道我要的是粉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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