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撒哈拉的故事_三毛【完结】(12)



    沙仑平日总是一个人在店里,他的哥哥另外有事业,只有早晚来店内晃一下。每一次我去店内结帐付钱时,沙仑总坚持不必再核对我做的帐,如果我跟他客气起来,他马上面红耳赤呐呐不能成言,所以我后来也不坚持他核算帐了。

    因为他信任我,我算帐时也特别仔细,不希望出了差错让沙仑受到责怪。这个店并不是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负责,夜间关店了也不去镇上,总是一个人悄悄的坐在地上看着黑暗的天空。他很木讷老实,开了快一个月的店,他好似没有jiāo上任何朋友。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里结帐,付清了钱,我预备离去,当时沙仑手里拿着我的帐簿低头把玩着,那个神qíng不像是忘了还我,倒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等了他两秒钟,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响,于是我将他手里的帐簿抽出来,对他说:“好了,谢谢你,明天见!”就转身走出去。

    他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唤着:“葛罗太太——”我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又不讲了,脸已经涨得一片通红。“有什么事吗?”我很和气的问他,免得加深他的紧张。“我想——我想请您写一封重要的信。”他说话时一直不敢抬眼望我。

    “可以啊!写给谁?”我问他,他真是太怕羞了。“给我的太太。”他低得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你结婚了?”我很意外,因为沙仑吃住都在这个小店里。无父无母,他哥哥一家对待他也十分冷淡,从来不知道他有太太。

    他再点点头,紧张得好似对我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太太呢?在哪里?为什么不接来?”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讲,又渴望我问他。

    他还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进店来,他突然从柜台下面抽出一张彩色的照片来塞在我手里,又低下头去。

    这是一张已经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里面是一个阿拉伯女子穿着欧洲服装。五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并不年轻的脸上涂了很多化妆品,一片花红柳绿。衣服是上身一件坦胸无袖的大花衬衫,下面是一条极短已经不再流行的苹果绿迷你裙,腰上系了一条铜链子的皮带,胖腿下面踏了一双很高的huáng色高跟鞋,鞋带子成jiāo叉状扎到膝盖。黑发一部分梳成鸟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后。全身挂满了廉价的首饰,还用了一个发光塑胶皮的黑皮包。

    光看这张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乱,招架不及,如果真人来了,加上香粉味一定更是jīng彩。

    看看沙仑,他正热切地等待着我对照片的反应,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是对这朵“阿拉伯人造花”实在找不出适当赞美的字眼,只有慢慢的将照片放回在柜台上。

    “很时髦,跟这儿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太不相同了。”我只有这么说,不伤害他,也不昧着自己良心。

    沙仑听我这么说,很高兴,马上说:“他是很时髦,很美丽,这里没有女孩比得上她。”

    我笑笑问他:“在哪儿?”

    “她现在在蒙地卡罗。”他讲起他太太来好似在说一个女神似的。

    “你去过蒙地卡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我们是去年在阿尔及利亚结婚的。”他说。“结了婚,她为什么不跟你回沙漠来?”

    他的脸被我一问,马上黯淡下来了,热切的神qíng消失了。“沙伊达说,叫我先回来,过几日她跟她哥哥一同来撒哈拉,结果,结果——”

    “一直没有来。”我替他将话接下去,他点点头看着地。“多久了?”我又问。

    “一年多了。”

    “你怎么不早写信去问?”

    “我——”他说着好似喉咙被卡住了。“我跟谁去讲——。”他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又肯对我这个不相gān的人讲了呢?“拿地址来看看。”我决定帮他一把。

    地址拿出来了,果然是摩纳哥,蒙地卡罗,不是阿尔及利亚。

    “你哪里来的这个地址?”我问他。

    “我去阿尔及利亚找过我太太一次,三个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说。

    “哎呀,怎么不早讲,你话讲得不清不楚,原来又去找过了。

    “她不在,她哥哥说她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

    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人?我感叹的看着沙仑那张忠厚的脸。

    “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给女方?”突然想到沙漠里的风俗。

    “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伤口。“多少?”我轻轻的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

    我吓了一跳,怀疑的说:“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乱讲!”“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分辩着。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运回撒哈拉来卖,结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她,你就回来了,她始终没有来。我讲的对不对?”

    一个很简单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我——”他qíng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的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qíng流露,我心里受到了很大的感动。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的散发着一种很孤苦的悲戚感。就好像旧俄时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着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jīng神来说。这时沙仑轻轻的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

    “我不讲,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

    “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这封信,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

    “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写,急着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我看得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qíng,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底深藏着的热qíng。

    “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己的名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

    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头,他脸上失望的表qíng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通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qíng,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得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

    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