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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_三毛【完结】(15)



    “不要再看了,当她是海市蜃楼。”我厉声说。这个美丽的“海市蜃楼”有一天终于结婚了,我很高兴,送了她一大块衣料。

    我们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给了。所以我们如果洗澡,就不能同时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这些事都要小心计算好天台上水桶里的存量才能做。天台水桶的水是很咸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要去商店买淡水。水,在这里是很珍贵的。上星期日我们为了参加镇上举行的“骆驼赛跑大会”,从几百里路扎营旅行的大漠里赶回家来。

    那天刮着大风沙,我回家来时全身都是灰沙,难看极了。进了家门,我冲到浴室去冲凉,希望参加骑骆驼时样子清洁一点,因为西班牙电视公司的驻沙漠记者答应替我拍进新闻片里。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时,水不来了,我赶快叫荷西上天台去看水桶。

    “是空的,没有水。”荷西说。

    “不可能嘛!我们这两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没用过。”我不禁紧张起来。

    包了一块大毛巾,我光脚跑上天台。水桶像一场恶梦似的空着。再一看邻居的天台,晒了数十个面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来是给这样吃掉了。

    我将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赛骆驼了。

    那个下午,所有会疯会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骆驼背上飞奔赛跑,壮观极了,只有我站在大太阳下看别人。这些骑士跑过我身旁时,还要笑我:“胆小鬼啊!胆小鬼啊!”

    我怎么能告诉人家,我不能骑骆驼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但会发痒,还会冒肥皂泡泡。

    这些邻居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很会思想。但是姑卡有一个毛病,她想出来的事qíng跟我们不大一样。也就是说她对是非的判断往往令我惊奇不已。

    有个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国家旅馆里参加一个酒会。我烫好了许久不穿的黑色晚礼服,又把几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贵些的项链拿出来放好。

    “酒会是几点?”荷西问。

    “八点钟。”我看看钟,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环都穿好弄好了,预备去穿鞋时,我发觉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着的纹皮高跟鞋不见了,问问荷西,他说没有拿过。

    “你随便穿一双不就行了。”荷西最不喜欢等人。我看着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凉鞋、布鞋、长筒靴子——没有一双可以配黑色的长礼服,心里真是急起来,再一看,咦!什么鬼东西,它什么时候跑来的?这是什么?

    架子上静静的放着一双黑黑脏脏的尖头沙漠鞋,我一看就认出来是姑卡的鞋子。

    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会在哪里?

    我连忙跑到姑卡家去,将她一把抓起来,凶凶的问她:“我的鞋呢?我的鞋呢?你为什么偷走?”

    又大声喝叱她:“快找出来还我,你这个混蛋!”这个姑卡慢吞吞的去找,厨房里,席子下面,羊堆里,门背后——都找遍了,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现在没有。”她很平静的回答我。“明天再来找你算帐。”我咬牙切齿的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会,我只有换了件棉布的白衣服,一双凉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们珠光宝气的气氛里,不相称极了。坏心眼的荷西的同事还故意称赞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个牧羊女一样,只差一根手杖。”

    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来还我,已经被弄得不像样了。

    我瞪了她一眼,将鞋子一把抢过来。

    “哼!你生气,生气,我还不是会生气。”姑卡的脸也胀红了,气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还不是在你家,我比你还要气。”她又接着说。

    我听见她这荒谬透顶的解释,忍不住大笑起来。

    “姑卡,你应该去住疯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阳xué。“什么院?”她听不懂。

    “听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请问你,你再去问问所有的邻居女人,我们这个家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还有你们不感兴趣不来借的东西吗?”

    她听了如梦初醒,连忙问:“你的牙刷是什么样子的?”我听了激动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面退一面说:“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没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关上了门,我还听见姑卡在街上对另外一个女人大声说:“你看,你看,她伤害了我的骄傲。”

    感谢这些邻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们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素人渔夫

    有一个星期天,荷西去公司加班,整天不在家。

    我为了打发时间,将今年三月到现在荷西所赚的钱,细细的计算清楚,写在一张清洁的白纸上,等他回来。到了晚上,荷西回来了,我将纸放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你看,半年来我们一共赚进来那么多钱。”

    他看了一眼我做好的帐,也很欢喜,说:“想不到赚了那么多,忍受沙漠的苦日子也还值得吧!”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反正有那么多钱。”他兴致很高的提议。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国家旅馆吃饭,很快的换好衣服跟他出门,这种事实在很少发生。

    “我们要上好的红酒,海鲜汤,我要牛排,给太太来四人份的大明虾,甜点要冰淇淋蛋糕,也是四人份的,谢谢!”荷西对茶房说。

    “幸亏今天一天没吃东西,现在正好大吃一顿。”我轻轻的对荷西说。

    国家旅馆是西班牙官方办的,餐厅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的皇宫,很有地方色彩,灯光很柔和,吃饭的人一向不太多,这儿的空气新鲜,没有尘土味,刀叉擦得雪亮,桌布烫得笔挺,若有若无的音乐像溪水似的流泻着。我坐在里面,常常忘了自己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好日子里一样。

    一会儿,菜来了,美丽的大银盘子里,用碧绿的生菜衬着一大排炸明虾,杯子里是深红色的葡萄酒。

    “啊!幸福的青鸟来了!”我看着这个大菜感动的叹息起来。

    “好喜欢,以后可以常常来嘛!”荷西那天晚上很慷慨,好像大亨一样。

    长久的沙漠生活,只使人学到一个好处,任何一点点现实生活上的享受,都附带的使心灵得到无限的满足和升华。换句话说,我们注重自己的胃胜于自己的脑筋。

    吃完晚饭,付掉了两张绿票子,我们很愉快的散步回家,那天晚上我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第二天,我们当然在家吃饭,饭桌上有一个圆圆的马铃薯饼,一个白面包,一瓶水。

    “等我来分,这个饼,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将面包整个放在荷西的盘子里,好看上去满一点。

    “很好吃的,我放了洋葱,吃嘛!”我开始吃。

    荷西láng吞虎咽的一下就吃光了饼,站起来要去厨房。

    “没有菜了,今天就吃这么些。”我连忙叫住他。“今天怎么搞的?”他莫名其妙的望着我。

    “拿去看!”我将另一张帐单递给他。

    “这是我们半年来用掉的钱,昨天算的是赚来的,今天算的是用出去的。”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释。

    “这么多,花了这么多?都用光了!”他对我大吼。“是。”我点点头。

    “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来念着我做的流水帐——‘蕃茄六十块一公斤,西瓜两百二十一个,猪ròu半斤三百——”

    “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菜嘛,我们可以吃省一点——。”一面念一面又喃喃自语。

    等到他念到——“修车一万五,汽油半年两万四千——”声音越来越高,人站了起来。

    “你不要紧张嘛!半年跑了一万六千里,你算算是不是要那么多油钱。”

    “所以,我们赚来的钱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场。”荷西很懊恼的样子,表qíng有若舞台剧。

    “其实我们没有làng费,衣着费半年来一块钱也没花,全是跟朋友们吃饭啦,拍照啦,长途旅行这几件事qíng把钱搞不见了。”

    “好,从今天开始,单身朋友们不许来吃饭,拍照只拍黑白的,旅行就此不再去,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少次了。”荷西很有决心的宣布。

    这个可怜小镇,电影院只有一家又脏又破的,街呢,一条热闹的也没有,书报杂志收到大半已经过期了,电视平均一个月收得到两三次,映出来的人好似鬼影子,一个人在家也不敢看,停电停水更是家常便饭,想散个步嘛,整天刮着狂风沙。

    这儿的日子,除了沙哈拉威人过得自在之外,欧洲人酗酒,夫妻打架,单身汉自杀经常发生,全是给沙漠bī出来的悲剧。只有我们,还算懂得“生活的艺术”,苦日子也熬下来了,过得还算不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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