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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_三毛【完结】(17)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我们拿着第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帐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的放进我的裤子口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楼上房间出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灯光是绿色的,老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种女人在里面做生意。

    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来,一个月辛苦赚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口袋里去。

    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等了快二十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xing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荷西像一只呆头鸟一样站着。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的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斤。”

    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的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

    “怎么乱涨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着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斤。

    荷西一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

    “不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去打荷西,他知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

    烈日当空,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气,我真想把鱼全部丢掉,只是说不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你想卖给军营?”

    “是。”

    荷西一声不响开着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还没到营房,就看见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的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着我猛摇头。

    “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一口回绝了我。

    “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五千多人,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我们卖鱼的对象总是欧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支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店借了一个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着——“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斤。”

    车开列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开信箱,热闹得很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动作,脸已经红得差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坐了一会儿,荷西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靠卖业余的东西过日子嘛!”“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在chuī风吗!”

    “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开的车厢,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

    “卖鱼嘛,要叫着卖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

    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吁——哦,卖新鲜好鱼哦!七十五块一斤哦——呀哦——鱼啊!”他居然还自做主张涨了价。

    人群被他这么一嚷,马上围上来了,我们喜出望外,二十多条鱼真是小意思,一下子就卖光了。

    我们坐在地上结帐,赚了三千多块,再回头找荷西同事,他已经笑嘻嘻的走得好远去了。

    “荷西,我们要记得谢他啊!”我对荷西说。

    回到家里,我们已是筋疲力尽了。洗完澡之后,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厨房烧了一锅水,丢下一包面条。

    “就吃这个啊?”荷西不满意地问。

    “随便吃点,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实饭也吃不下。“清早辛苦到现在,你只给我吃面条,不吃。”他生气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里?”我大声叱骂他。

    “我去外面吃。”说话的人脑子里一下塞满了水泥,硬帮帮的。

    我只有再换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谓外面吃,当然只有一个去处——国家旅馆的餐厅。

    在餐厅里,我小声的在数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这种笨人。点最便宜的菜吃,听见没有?”

    正在这时,荷西的上司之一拍着手走过来,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不到伴吃饭,我们三个一起吃。”他自说自话的坐下来。

    “听说今天厨房有新鲜的鱼,怎么样,我们来三客鱼尝尝,这种鲜鱼,沙漠里不常有。”他还是在自说自话。

    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他不问我们就对茶房说:“生菜沙拉,三客鱼,酒现在来,甜点等一下。”

    餐厅部的领班就是中午在厨房里买我们鱼的那个人,他无意间走过我们这桌,看见荷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价钱在吃自己卖出来的鱼,吓得张大了嘴,好似看见了两个疯子。

    付帐时我们跟荷西的上司抢着付,结果荷西赢了,用下午邮局卖鱼的收入付掉,只找回来一点零头。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鱼无论是五十块还是七十五块一公斤,都还是卖得太便宜了,我们毕竟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睡到很晚才醒来,我起chuáng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chuáng上对我说:幸亏还有国家旅馆那笔帐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够惨了,汽油钱都要赔进去,更别说那个辛苦了。”“你说帐——那张收帐单——”

    我尖叫起来,飞奔去浴室,关掉洗衣机,肥皂泡泡里掏出我的长裤,伸手进口袋去一摸——那张单子早就泡烂了,软软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来了。

    “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我坐在浴室门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

死果

    回教“拉麻丹”斋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这几天每个夜晚都去天台看月亮,因为此地人告诉我,第一个满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开斋的节日。

    邻居们杀羊和骆驼预备过节,我也正在等着此地妇女们用一种叫做“黑那”的染料,将我的手掌染成土红色美丽的图案。这是此地女子们在这个节日里必然的装饰之一。我也很喜欢入境随俗,跟她们做相同的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周末,我们因为没有离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计划,所以荷西跟我整夜都在看书。

    第二日我们睡到中午才起身,起chuáng之后,又去镇上买了早班飞机送来的过期西班牙本地的报纸。

    吃完了简单的中饭,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厅来。

    荷西埋头在享受他的报纸,我躺在地上听音乐。

    因为睡足了觉,我感到心qíng很好,计划晚上再去镇上看一场查利·卓别林的默片——《小城之光》。

    当天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灰沙,美丽的音乐充满了小房间,是一个令人满足而悠闲的星期日。

    下午两点多,沙哈拉威小孩们在窗外叫我的名字,他们要几个大口袋去装切好的ròu。我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胶袋分给他们。

    分完了袋子,我站着望了一下沙漠。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沙漠的景色一天一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惜。

    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两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一辆脚踏车丢在路边。我看,他们打得起劲,就跑上去骑他们的车子在附近转圈子玩,等到他们打得很认真了,才停了车去劝架,不让他们再打下去。

    下车时,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用麻绳串起来的本地项链,此地人男女老幼都挂着的东西。我很自然的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问那两个孩子:“是你掉的东西?”

    这两个孩子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很怕的表qíng,异口同声的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连碰都不上来碰一下。我觉得有点纳闷,就对孩子们说:“好,放在我门口,要是有人来找,你们告诉他,掉的项链在门边上放着。”这话说完,我就又回到屋内去听音乐。

    到了四点多种,我开门去看,街上空无人迹,这条项链还是在老地方,我拿起来细细的看了一下;它是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的果核,还有一块铜片,这三样东西穿在一起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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