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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_三毛【完结】(24)



    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jī,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

    “这些事qíng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荷西低声下气的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下的灰暗的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这是过去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着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跳,一把将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头套里也不讲一声。”

    “是爸爸给我的,我都带来了。”

    荷西绷着脸不响,我在风里定定的望着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走吧!”

    “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辞工作?”荷西拍拍枕头套,对我很忍耐的笑了笑。

    “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qiáng而内心làng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钱不是我的,是父亲的,我不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们就存进银行,你——今后就用我赚的薪水过日子,好歹都要过下去。”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làng,就为了这一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份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舌。

    那第一个星期五的夜间,我果然坐了一辆朋驰大桥车回坟场区的家来。

    沙漠的第一夜,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我们只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

    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去镇上法院申请结婚的事qíng,又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chuáng垫,chuáng架是不去梦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我又去买了五大张沙哈拉威人用的粗糙席、一个锅、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刀,我们两个现成的合起来有十一把,都可当菜刀用,所以不再买。又买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我拿着荷西给我薄薄的一叠钱,不敢再买下去。

    父亲的钱,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利息是零点四六。

    中午回家来,方才去拜访了房东一家,他是个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码第一次的印象彼此都很好。

    我们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我先煮饭,米熟了,倒出来,再用同样的锅做了半只jī。

    坐在糙席上吃饭时,荷西说:“白饭你撒了盐吗?”“没有啊,用房东借的水做的。”

    我们这才想起来,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抽出来的浓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饭,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那个家,虽然买了一些东西,但是看得见的只是地上铺满的席子,我们整个周末都在洗扫工作,天窗的dòngdòng里,开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们在探头探脑。B*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的,他工作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

    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jiāo通车回宿舍。我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沙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卡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guī线、药、烟之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多的牧糙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qiáng它。

    B*

    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无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

    “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B*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chuī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chuáng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huáng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dòng,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yīn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jiāo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xing的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cha在口袋里,顶着风向他哀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的野shòu一样,一点小小的事qíng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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