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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_三毛【完结】(12)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的来劝我,我只笑着不理。“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着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着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着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现在你们夫妇jiāo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朋友。”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沙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话结,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一下脚,带了低着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xing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着。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着头把玩着筷子。“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着气坚持着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yù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dòngdòng的熬着汗渍渍的日子。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着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yīn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fèng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gān。”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bào、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bào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的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qiáng盗!qiáng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yīn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着似的惊慌失措。“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ròu跳,糙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qíng,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rǔ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gān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的演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qiáng,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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