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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_三毛【完结】(14)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bī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huáng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着。“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的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着热,推开身上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着少年人纯真的清新,向我招呼着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着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着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gān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浑身散发着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着手臂,缠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着我,目光真qíng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着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着。“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糙出来。“还有一小箱饼gān,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着举着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着,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着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着。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着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着他坐着。“戴上吧,留着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着:“好看!好看!”我懂了,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着自己美丽装饰着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着。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gān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着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着,望着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着其他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变的赞美着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哭泣的骆驼(2)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qíng,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着你,静静的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着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糙味,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着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着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着。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着。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huáng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看不见是怎么向着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着车?

    哈丝明慢慢的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着排成一排,浩浩dàngdàng向我们笔直的开过来的土huáng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视线上,他们又慢慢的散了开去,远远的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不清了。

    “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qíng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我不知不觉的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着一群蒙着脸的人,向我们静静的bī过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头巾下像兀鹰似的盯着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着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着似的欢呼着。

    “哥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

    哈丝明张开了手臂,嘴里讷讷不清的叫着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削瘦优美的脸竟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qíng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的静止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的上去抱着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一般如同被人点xué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着进了帐篷,跪着轻触着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人亦是泪水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的握着手,叫我:“三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的说着,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阿长得那么相象,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要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轻轻的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huáng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沉默得像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qíng。“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你们千万原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的解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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