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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完结】(7)



    旅行了十天之后,方抵达宏都拉斯与瓜地马拉的边境。马雅人著名“哥庞废墟”便在丛林里了。

    这一路如果由首都直着转车来,是不必那么多时间的,只因每一个村落都有停留,日子才在山区里不知不觉的流去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被跳蚤咬得尽是红斑,头发里也在狂痒。那么荒凉的村落,能找到地方过夜已是不易,不能再有什么抱怨了。

    还是喜欢这样的旅行,那比坐在咖啡馆清谈又是充实多了。

    到了镇名便叫“哥庞废墟”的地方,总算有了水和电,也有两家不坏的旅舍,冷冷清清。

    我迫不及待的问旅舍的人供不供热水,得到的答复是令人失望的。

    山区的气候依旧爆炸冷,决定不洗澡,等到去了中北部的工业城“圣彼得稣拉”再找家旅馆全身大扫除吧!这片马雅人的废墟是一八三九年被发现的,当时它们在密密的雨林中已被泥土和树木掩盖了近九个世纪。据考证,那是公元后八百年左右马雅人的一个城镇。直到一九三○年,在发现了它快一百年之后,才有英国人和美国人组队来此挖掘、重建、整理。可惜最最完整的石雕,而今并不在宏都拉斯的原地,而是在大英博物馆和波士顿了。虽然这么说,那一大片丛林中所遗留下来的神庙,无数石刻的脸谱、人柱,仍是壮观的。

    在那微雨寒冷的清晨,我坐在废墟最高的石阶顶端,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脚下古时称为“球场”,而今已被一片绿茵铺满的旷野,幻想一群高大身躯在马雅人正在打美式橄榄球,口中狂啸着满场飞奔。

    千古不灭的灵魂,在我专注的呼唤里复活再生。神秘安静布满青苔的雨林里,一时鬼影幢幢。

    我捡了一枝树枝,一面打糙一面由废墟进入丛林,惊见满地青苔掩盖的散石,竟都是刻好的人脸,枕头般大的一块又一块。艳绿色的脸啊!

    一直走到“哥庞河”才停了脚步,河水千年不停的流着,看去亦是寂寞。

    米夏没有进入树林,在石阶上坐着,说林里有蛇。竟不知还有其他或许更令他惊怕的东西根本就绕着他,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当我们由“哥庞”到了工业城“圣彼得稣拉”时,我的耐力几乎已快丧失尽了。

    路面是平滑而大部分铺了柏油的,问题是小巴士车垫的弹簧一只只破垫而出,坐在它们上面,两个位子挤了三个人,我的身上又抱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脚下一只花jī扭来扭去,怕它软软的身体,拚命缩着腿。这一路,两百四十多公里结结实实的体力考验。

    下车路人指了一家近处的旅馆,没有再选就进去了——又是没有热水的,收费十几美金。

    米夏捉了一只跳蚤来,说是他房间的。

    本想叫他快走开,他手一松,跳蚤一蹦,到我身上来了,再找不到它。

    自从初来宏都拉斯那日得了一场肠炎之后,每日午后都有微烧,上唇也因发烧而溃烂化浓了,十多日来一直不肯收口结疤。

    为了怕冷水冲凉又得一场高烧,便又忍住不洗澡,想等到次日去了北部加勒比海边的小城“得拉”再洗。仔细把脸洗gān净,牙也刷了,又将头发梳梳好,辫子结得光光的,这样别人看不出我的秘密。虽然如此,怎么比都觉自己仍是街上最清洁的人。

    那一晚,放纵了自己一趟,没有要当地人的食物,去了一家中国饭店,好好吃了一顿。

    也是那一晚,做了一个梦,梦中,大巴士——那种叫做青鸟的gān净巴士,载了我去了一个棕榈满布的热带海滩,清洁无比的我,在沙上用枯枝划一个人的名字。划着划着,那人从海里升出来了,我狂叫着向海内跑去,他握住了我的双手,真的感到还是湿湿的,不像在梦中。

    由“圣彼得稣拉”又转了两趟车,是大型的巴士,也是两个人的座位三个人挤了坐,也是载了货。它不是梦中的“青鸟”。

    “得拉”到了,下车看不到海。车站的人群和小贩也不同于山区小村的居民,他们高瘦而轻佻,不戴大帽子,不骑马,肤色不再是美丽的棕色,大半黑人。房子不再有瓦和泥,一幢幢英国殖民地似的大木头房子占满了城。过去宏都拉斯的北部是英国人,荷兰人,甚而十九世纪末期美国水果公司移来的黑人和文化。西班牙人去了内陆,另外的人只是沿海扩张。

    一个同样的小国家,那么不同的文化、人种和风景。甚而宗教吧,此地基督教徒也多于天主教了。那片海滩极窄,海边一家家暗到有如电影院似的餐馆就只放红绿色的小灯,狂叫的美国流行歌曲污染了大自然的宁静,海làng凶恶而来,天下着微雨。

    城里一片垃圾,脏不忍睹,可惜了那么多幢美丽的建筑。十几家大规模的弹子房比赛似的放着震耳yù聋的噪音。唉,我快神经衰弱了。

    菜单那么贵,食物是粗糙的。旅馆的人当然说没有热水。这都不成问题了,只求整个的城镇不要那么拚命吵闹,便是一切满足了。

    夜间的海滩上,我捡了一只垃圾堆里的椰子壳,将它放到海里去。海làng冲了几次,椰子壳总是去了又漂回来。酒吧里放着那首ILoveYouMoreThanICanSay,中文改成“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老歌。海cháo里,星空下,恰是往事如烟——。

    我在海边走了长长的路,心里一直在想墨西哥那位小神,想到没有释放自己的其他办法,跑进旅馆冰冷的水龙头下,将自己冲了透湿透湿。

    这个哀愁的国家啊!才进入你十多天,你的忧伤怎么重重的感染到了我?

    回到首都“得古西加巴”来的车程上,一直对自己说,如果去住观光大饭店,付它一次昂贵的价格,jiāo换一两日浴缸和热水的享受,该不是羞耻的事qíng吧!

    可是这不过是行程中的第二个国家,一开始便如此娇弱,那么以后的长程又如何对自己jiāo代呢?毕竟这种平民旅行的生涯,仍是有收获而值得的。

    经过路旁边的水果摊,葡萄要三块五毛连比拉一磅,气起来也不肯买。看中一幅好油画,画的就是山区的小泥房和居民,要价四千美金。我对着那个价钱一直笑一直笑,穷人的生活真是那么景色如画吗?

    米夏看我又回到原先那家没有热水的旅舍去住,他抗议了,理由是我太自苦。

    我没理他,哗哗的打开了公用浴室的冷水,狠狠的冲洗起这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尘埃和疲倦来。

    旅舍内关了三整日,写不出一个字。房间换了一间靠里面的,没有窗,再也找不到桌子,坐在地上,稿纸铺在chuáng上写,撕了七八千字,一直怔怔的在回想那一座座鬼域似凄凉的村庄。家徒四壁的泥屋,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神就是爱”,想起来令人只是文字形容不出的辛酸。可是不敢积功课,不能积功课。写作环境太差,亮度也不够。不肯搬去大旅馆住,也实在太固执。这儿三日观光饭店连三餐的消费,可能便是山区一贫如洗的居民一年的收入了。

    虽说一路分给孩子们的小钱有限,报社经费也丰丰足足,可是一想那些哀愁的脸,仍是不忍在这儿做如此的làng费。窗外的孩子饿着肚子,我又何忍隔着他们坐在大玻璃内吃牛排?当然,这是妇人之仁,可是我是一个妇人啊!最后一日要离去宏都拉斯的那个huáng昏,我坐在乞儿满街的广场上轻轻的chuī口琴。那把小口琴,是在一个赶集的印地安人的山谷里买的,捷克制的,算做此行的纪念吧!便在那时候,一辆青鸟巴士缓缓的由上街开了过来。米夏喊着:“快看!一只从来没有搭上的青鸟,奔上去给你拍一张照片吧!”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chuī着我的歌。

    什么青鸟?这是个青鸟不到的地方!

    没有看见什么青鸟呢!

    后记

    宏都拉斯是一个景色壮丽,人民有礼,安静而有希望的国家。他们也有水准极高的工业,城镇和住宅区。这篇文字,只是个人旅行的纪录,只因所去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地,所处的亦是我所爱好最基层的大众。因此这只代表了部分的宏都拉斯所闻所见,并不能一概而论,特此声明。

中美洲的花园

    这一路来,常常想起西班牙大文豪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珂德和他的跟随者桑却的故事。

    吉珂德在书本中是一位充满幻想,富于正义感,好打抱不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高贵骑士。他游走四方,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天天与幻想出来的敌人打斗——所谓梦幻骑士也。桑却没有马骑,坐在一匹驴子上,饿一顿饱一餐的紧紧跟从着他的主人。他照顾主人的一切生活起居,主人面对妖魔时,也不逃跑,甚至参加战斗,永远不背叛他衷心崇拜的唐·吉珂德。

    当然,以上的所谓骑士jīng神与桑却的忠心护主,都是客气的说法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是痴人。

    此次的旅行小组的成员也只有两个人——米夏与我,因此难免对上面的故事人物产生了联想。

    起初将自己派来演吉珂德,将米夏分去扮桑却,就这样上路了。

    一个半月的旅程过去了,赫然惊觉,故事人物身分移位,原来做桑却的竟是自己。

    米夏语文不通,做桑却的必需助他处理,不能使主人挨饿受冻,三次酒吧中有什么纠缠,尚得想法赶人走开——小事不可惊动主人。

    在这场戏剧中,米夏才是主人吉珂德——只是他不打斗,xingqíng和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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