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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_三毛【完结】(10)



    “这个人我认识的呀!”我心里喊了起来。

    “哎呀!表姐夫啊!”终于尖叫了出来。

    这个姐夫将手一摊,做了个——“这不就是我吗!”的表qíng,默默上前来接过我手里另一包东西放进车里去,我呢,仍然歇斯底里的站在一边望着他,望着他,呐呐不能成言。

    我的表姐,是父亲嫡亲大姐的第六个孩子,所以我们称她六表姐。多年前,表姐与现在的表姐夫如何认识,如何结婚,我都在一旁看过热闹,跟这位表姐夫并不生疏。当时家族里所有的小孩都喜欢这个会开船又会造船的人,跟着他四处乱跑,因此我们总是叫这表姐夫是“孩子王”。

    想不到十一年的岁月轻轻掠过,相逢竟成陌路。

    表姐夫犹犹豫豫不敢认我,而我,比他更惊人,居然笑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相见之后快快开车带姐夫回去,心绪虽然稍稍平静下来,却又再生感触,但觉时光飞逝,人生如梦,内心不由得涌出一丝怅然和叹息来。

    这一次表姐夫从纽约运高粱来丹娜丽芙岛,船要泊一个星期,他事先写给我的信并未收到,停了两天码头仍不见我的影子。这一下船,叫了计程车,绕了半个岛找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来了却没有人应门,邻居说,三毛是去买菜了,就在附近呢。表姐夫在街上转着等我,却在路上碰到了。

    这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表姐夫仍在日本造船,却不知他为了航海年资,又回到船上去工作了。多年前的他,是个日本回来的平头小伙子,而今的他,却已做了五年的船长,头发竟然也星星的花白了。

    十一年不见,这中间有多少沧桑,坐定了下来,却发觉我这方面,竟没有太多过去值得再去重述。

    表姐夫一向是话不多的,我问,他答,对话亦是十分亲切自然。

    先问家族长辈们平安健康,再问平辈表姐妹兄弟事业和行踪,又问小辈们年龄和学业,这一晃,时间很快的过去了。

    说着说着已是午饭时分,匆匆忙忙弄了一顿简单的饭菜请姐夫上桌,同时心里暗忖,这星期天还得好好再做一次像样的好菜请请远客才是。

    说着闲话,正与姐夫商量着何处去游山玩水,却见荷西推门进来了。

    这荷西,但见他身穿一件蓝白棋子布软绉衬衫,腰扎一条脏旧不堪牛仔短裤,脚踏脱线穿底凉鞋,手提三五条死鱼,怀抱大串玉米,长须垢面,面露恍笑,正施施然往厨房走去——他竟没看见,家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坐着。

    平日看惯了荷西出出入入,倒也没有什么知觉。今日借了表姐夫眼光将他打量了三数秒,不禁骇了一跳——他那副德xing,活脱是那《水浒传》里打渔的阮小七!只差耳朵没有夹上一朵石榴花。

    这一看,微微皱眉,快快向他喊了过去:“荷西,快来见过表姐夫!”

    荷西回头,突见千山万水那边的亲戚端坐家中,自是吓了天大的一跳。

    表姐夫呢,见到表妹千辛万苦,寻寻觅觅,嫁得的妹夫却是如此这般人物,想来亦是惊愕jiāo织,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丝悲凉之色来。

    三人惊魂甫定,表姐夫与荷西相谈之下,发觉在学校里念的竟是差不多的东西,这一来,十分欢喜,下午便结伴游山玩水去也。

    说了上面那么多家务事,还是没有一个跟题目相gān的字写出来,这实在也不奇怪。天下的事,总有因果,所谓姐夫来访正是因的一面的讲述,而饺子的出现,却是由这个原因而带来的结果,所以没有法子不把这些事qíng扯进去。

    话说当天夜晚将表姐夫送回船去,相约周末再去船上参观,又约周日表姐夫与船上同仁一同再来家中聚餐。

    临去时,顺便问了姐夫,可否带女友上船,姐夫满口答应,并说:“好呀!欢迎你的朋友来吃饺子,饺子爱吃吗?”

    荷西中文虽是听不懂,可是这两个字他是有印象的,别了姐夫之后,在车内他苦恼的说:“怎么又要吃饺子,三吃饺子真不是滋味。”

    这不能怪荷西,他这一生,除了太太做中国菜之外,只被中国家庭请去吃过两次正正式式的晚饭,一次是徐家,吃饺子,一次是林家,也吃饺子,这一回自己表姐夫来了,又是饺子。

    我听了荷西的话便好言解释给他听,饺子是一种特别的北方食物,做起来也并不很方便,在国外,为了表示招待客人的热忱,才肯包这种麻烦的东西。这一次船上包饺子更是不易,他们自己都有多少人要吃,我们必要心怀感激才是。我的女友们听说周末荷西和我要上大船去,羡慕得不堪,都想跟去凑热闹。

    我想了一会,挑了玛丽莎和她三岁的小女儿玛达。原因很简单,玛丽莎长住内陆马德里,从来没有上过一条大船,这一次她千里迢迢来丹娜丽芙看望我,并且来度假一个月,我应该给她这个难得的机会的,还有一个理由,这个女友在马德里单身时,跟我同租过房子,住了一年,她爱吃中国菜。

    为了不肯带丹娜丽芙的女友黛娥和她的丈夫孩子同去,这一位,在努力游说失效之余,还跟我呕了一场好气。

    船上的同胞,对我们的热忱和招待令我有些微激动,虽然面上很平静的微笑着,心里却是热热湿湿的,好似一场蒙蒙chūn雨洒在gān燥的非洲荒原上一般,怀乡的泪,在心里慢慢的流了个满山遍野,竟是舒畅得很。

    荷西说是南方女婿,不爱吃饺子,饭桌上,却只见他埋头苦gān,一口一个,又因为潜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别人换气时,他已多食了三五十个,好大的胃口。

    玛丽莎是唯一用叉子的人,只见她,将饺子割成十数小块,细细的往口里送,我斜斜睇她一眼,对她说:“早知你这种食法,不如请厨房别费心包了,gān脆皮管皮,馅管馅,一塌糊涂分两盘拿上来,倒也方便你些。”

    我说话一向直率,看见荷西那种吃法,便笑着说:“还说第三次不吃了,你看全桌山也似的饺子都让在你面前。”“这次不同,表姐夫的饺子不同凡响,不知怎么会那么好吃。”荷西大言不惭,我看他吃得那样,心中倒也跟着欢喜起来。

    时间飞快的过去,我们要下船回家了,表姐夫才说,临时半夜开船巴西,次日相约到家吃饭的事已经没有可能了。“可是我已经预备了好多菜。”我叫了起来。

    “你们自己慢慢吃吧!哪!还有东西给你带回去。”表姐夫居然提了大包小包,数不清多少珍贵的中国食物塞给荷西。

    厨房伙委先生还挑出了台湾常吃的大白菜,硬要我们拿去。

    跟船出海的唯一的大管轮先生的夫人,竟将满桌剩下的饺子也细心的用袋子装好了,厨师先生还给特意洒上麻油。

    离船时,虽然huáng昏已尽,夜色朦胧,可是当我挥手向船舷上的同胞告别时,还是很快的戴上了太阳眼镜。

    表姐夫送到车门边,荷西与他热烈的拥抱分手,我头一低,快快坐进车内去,不敢让他看见我突然泪水弥漫的眼睛。多少年离家,这明日又天涯的一刹那间的感触和疼痛,要控制起来仍是相当的困难,好在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不然这世上大半的人会是什么qíng形,真是只有天知道了。世上的事qíng,真要看它个透彻,倒也没有意思,能哭,总是好事qíng。

    我是个B型的人,虽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过天青亦是来得个快。

    夜间荷西睡下了,我坐在地上,将表姐夫给的好东西摊了一地,一样一样细细的看——酱油、榨菜、辣萝卜、白糟鱼、面条、柠檬茶、huáng冰糖、大包巧克力、大盒口香糖,甚至杀虫粉、防蚊油、李小龙英文传记,他都塞给了我们。这一样一样东西,代表了多少他没有说出口来的亲qíng,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家人,对他们,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爱和骄傲。

    看到最后,想到冰箱里藏着的饺子和白菜,我光脚悄悄跑进厨房去,为了怕深夜用厨房吵到荷西和邻居,竟然将白菜轻轻切丝,拌了酱油,就着冷饺子生吃下去,其味无穷。

    数十个胖胖的饺子和一棵白菜吃完,天已快亮了,这才漱漱口,洒些香水,悄悄上chuáng睡觉。

    冰箱里就剩了五个饺子,在一只鲜红的盘子里躺着,好漂亮的一幅图画,我禁不住又在四周给排上了一圈绿绿的生菜。

    第二日吃中饭,荷西跟玛丽莎对着满桌的烤jī和一大锅罗宋汤生气。

    “做人也要有分寸,你趁人好睡偷吃饺子也罢了,怎么吃了那么多,别人还尝不尝?你就没想过?自私!”荷西噜噜苏苏的埋怨起来。

    “来来,吃jī,”我笑着往玛丽莎的盘子里丢了三只烤jī腿去。

    “啊!你吃光了饺子,就给人吃这个东西吗?”玛丽莎也来发话了,笑吟吟的骂着。

    “三毛,我要吃饺子。”小家伙玛达居然也凑上一角,将jī腿一推,玫瑰色的小脸可爱的鼓着。

    “吃饺子又不犯死罪,不成叫我吐出来?”

    我格格的笑着,自然也不去碰jī腿,经过昨晚那一番大宴,谁还吃得下这个。

    失去的爱qíng,总是令人怀念的,这三个外国人,开始天天想念饺子,像一群失恋的人般曾经沧海起来,做什么菜侍候都难为水哦。

    我生长在一个原籍南方的中国家庭里,虽然过去在父母膝下承欢时,连猪ròu和牛ròu都分不清楚,可是为人妻子以来,普通的中国菜多少也摸索着做得差qiáng人意。荷西因此很不爱去中国饭店吃饭,他总说我做得比饭店里的口味好,却不知道,国外的中国饭店有他们的苦衷,如果不做酱糊和杂碎,那批外国人会说吃的不是中国莱,可能还会闹着不付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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