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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_三毛【完结】(15)



    荷西不让我擦地,自己闷声不响的去提了一桶水和拖把进来,一面发怒一面骂:“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他怪我自己人,又反气了起来,无理的跟他对骂:“在台湾,没有这种怪瓷缸,这就是为什么了。”“他们刚刚上厕所不关门,我好怕你经过受窘,台湾厕所没有门的吗?”他又说。

    “荷西,他们是渔船的船员,船上生活那么苦,举止当然不会太斯文,你——”

    荷西见我傻起来了,便是笑让下去。

    “好啦!荣rǔ共存又来啦!”总是如此结束争论。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写到这里荷西走了过来,又问我到底写了些什么,我说我写了一些心里不吐不快的真qíng,写了些我亲身见到的同胞在外的言行。

    荷西又是不快,说:“你难道就不能写别的?”“可是政府明令开放观光了。”

    “你所见的只是极小部份的中国人呀!怎么这么写出来呢?”

    “小部份也是我的同胞。”

    “你不能回过去写那篇诗意盎然的《小路》吗?”“不能,《小路》可以等,这篇不能等。”

    爱之深,忧之切,我以上所写的事qíng在每一个民族里都可能发生,并不止是中国人,可是我流的不是其他民族的血液,我所最关心的仍是自己的同胞和国家。恳请我的故乡人在外旅行时自重自爱,入境随俗,基本的行仪礼貌千万不要太忽略。至于你会不会流利的外语,能不能正确的使用刀叉,是不是衣着时髦流行,反而是一些极次要的问题了——你看郎静山先生一袭布衣,一双布鞋环游世界,那份飘逸的美多么替中国人风光。

    在国内也许你是你,我是我,在路上擦臂而过彼此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当我们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时,请不要忘了,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人。

làng迹天涯话买卖

    自小以来最大的想望就是做个拾破烂的人,一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是一份非常有趣而生动的职业。

    小时候常常看见巷子里叫卖竹竿的推车,那个车子岂只是卖几根竹竿而已,它简直是把全套家家酒的美梦放在一个小孩子的面前。木屐、刷子、小板凳,卖到筛子、锅碗、洗衣板,什么样的宝贝都挤在那一台小车里,羡慕得我又迷上了这种行业。

    后来早晚两次来的酱菜车又一度迷惑了我,吃是并不想吃,那一层层的变化对一个小人来说又是一番梦境,大人买,我便站在一边专心的一盘一碗的颜色去看它个够,那真叫缤纷。

    念小学的时候常常拿用过的练习簿去路边的小铺子换橄榄,挤在一大群吱吱喳喳的同学里研究着那些玻璃瓶里红红绿绿的零食,又曾想过,就算不拾破烂,不卖竹竿,不贩酱菜,开这么一家杂食铺也算是不错的事qíng。

    再后来迷上了中药房的气氛,看着那一墙的小抽屉一开又一开,变出来的全是不同的糙根树皮,连带加上一个个又美又诗意的名字,我又换了念头,觉得在中药房深深的店堂里守着静静的岁月,磨着药材过一生也是一种不坏的生涯。

    后来我懂得一个人离家去逛台北了,看见了形形色色的社会,更使我迷失了方向,一下想卖gān货,一会想贩花布,还有一阵认真的想去庙里管那一格一格的签条——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极有趣的谜语。夏天来了,也曾想开个冰果店,红豆、绿豆、八宝、仙糙、爱玉、杏仁、布丁、凤梨、木瓜、酸梅汤……给它来个大混卖。

    总而言之,我喜欢的行业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就是个“杂”。杂代表变化,变化代表一种美,美代表我追求的东西,至于它们哪一种比较赚钱我倒是没有想过。

    小孩子的人生观是十分单纯的,无形的职业如医生、律师、作家、科学家这些事对我都太遥远,我看得见的就是眼前街上形形色色的店铺和生计,真是太好看了。

    父亲常常说我是杂七杂八的人,看手相的人一看我的掌纹总是大吃一惊,兴奋得很,因为这么乱的掌纹他可以多盖好几小时。

    童年到现在我从来不是个纯净而有定向的小孩,脑子里十分混乱古怪。父亲预言我到头来必然一事无成,这点他倒是讲中了。

    离开台湾之前最爱做的事qíng之一,就是在冷冷的冬天大街小巷的漫游,有店看店,没店看街,没街便去翻垃圾,再有趣的娱乐也不过如此了。

    那时候是十一年前的台北,记忆中没有几家百货公司,“南洋”是记得的,别家都没有印象了。就算是去过,也可能里面货色不多,不如小街小巷里的商店好看,所以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初次离家时,傻瓜似的带了大批衣服——大概是预备一辈子“爱用国货”下去。虽然穿的也是所谓洋装的东西,可是挤在西班牙同学里面总觉得自己异国风味得相当厉害,这份不同的qíng调使我心理上极度的没有归属感,是虚荣或者不是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时父亲管我每月一百美金的生活费,缴六十美金给书院吃住,还有四十美金可以零花,那时西班牙生活程度低,四十美金跑跑百货公司足足有余,那时候一件真毛皮大衣也只需六十美金就可以买下一件了。

    马德里有好几家极大极大的百货公司,衣食住行只差棺材没有卖,其他应有尽有,本该是个大开眼界的好地方,可惜当时的我青chūn过份,什么都不关心,下了课书本一丢,坐了地下车就往百货公司跑,进了电梯,走出来那一层必然是女装部,傻气得可以,却不知道青chūn少年本身便是光华,哪里需要衣服来衬托。

    那一阵qíng歌队夜间老是到宿舍窗口下来唱歌,其中必有一支唱给那个名叫ECHO的中国女孩,我自是被宠昏了头,浸在阳台的月色里沉醉。回忆起来我的làng漫和堕落便是如此开的头,少年清明的理想逐渐淡去,在迷迷糊糊的幸福里我成了一颗大千世界的浮尘。

    青chūn的甜美和迷人而今回想起来仍然不能全然的否定,虽然我的确是个百货公司里的常客和俗人。跟百货公司结了缘也是那一年开始的。

    其实小店仍有小店的气氛和美,可是为了贪图方便总是喜欢在百货公司里流连,在外离家的人一切都不踏实,对生命其他的追求也觉得很可笑,倒是单纯物质的yù望来得实实在在,这种事百货公司最能满足我的渴求和空虚。

    以后我去了西柏林念语文,德国人凡事认真实在,生活的qíng调相对的失去了很多,我的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的不快乐。时间永远不够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个生字在我后面咻咻的赶。那时学校在闹区最繁华的KURFURSTEDAMM大道的转角处,这条美丽的大道长三公里半,不但是商业的中心,也是艺术家们工作游乐的街头,在这条街上西柏林最大的数家百货公司差不多都是排着来的。

    总是在上学的途中早一站下车,一面快步的赶路,一面往经过的百货公司里去绕路打转,每天上学进去逛一圈便是我唯一的娱乐了。

    换了国家,换了生活程度,父亲涨了我五十美金的生活费,日子还是过得东倒西歪。每吃一次新鲜牛排总不知不觉的会写信回家去报告,母亲看得心酸,我却不太自觉,只等她航空寄来了牛ròugān才骇了我一跳。

    那时候我很需要钱,可是从来不去超支银行的存款,父亲说一百五十美金,我便照他的嘱咐去生活,百货公司天天去,都是眼睛吃吃冰淇淋,也就是说,纯吃茶式的。

    有一日在报纸上看见一个很醒目的广告,征求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替法国珂蒂公司做香水广告,要拍照,也要现场去推销香水。当时我要钱心切,虽然知道自己并不合报上要求的标准,可是还是横着心寄了好多张彩色照片去,没想到那家公司竟然选中了我,给我相当四十美金一天的马克,在当时那是很高的薪水了,工作时间是十天,我一算可以赚四百美金,这一大笔金钱使我下定了去工作的决心,学校的课业先去向老师问了来,教师好意的说一天五小时的课,十天是缺课五十小时,这将来怎么可能赶上同学?我向她力争夜间可以拚命自修,我非要去赚这一笔大钱。

    学校一弄好,我便去跑了好几家租戏装的仓库,租到一件墨绿色缎子,大水袖,镶淡紫色大宽襟,身前绣了大朵淡金色jú花的“东方衣服”,穿上以后倒有几分神秘的气氛,第一日拍了些照片,第二日叫我去上工,当我知道我要会抛头露面的地方竟是西柏林最大的“西方百货公司”时,我望着身上那件戏袍哭笑不得。我一定要去!四百美金是两个半月的生活费,父亲可以不再为我伏案这么久,光是这件事就一定不能退下来。

    虽然我不必做店员的工作,而只需要站在香水部门向每一个顾客微笑,喷他们一些叫做什么米的象征东方神秘的新出品香水,可是第一天进百货公司,那个部门的负责人还是给我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qiáng悍的老太婆要我在一天之内记住所有百货公司货品的名称和柜台,每一层都不能弄错,加上当时是圣诞节之前,又加了大批圣诞货,这真使我急得要流下泪来,我说我只是来喷香水的,她说你在这儿就是公司的一份子,顾客问到你,你要什么都答得出来,天晓得当时我不过才学了不到三个月的德文,尤其是工具方面的东西那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记得住的,她jiāo给我电话簿似的一本货单便走了。

    几小时的工作可以每四小时休息二十分钟,那时候我总是躲到洗手间去,脱下丝袜,把发肿的脚浸在冷水里。

    照理说进入一个大如迷城似的百货公司去工作应是正合我意,可是那些五花八门美不胜收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陷阱,天天张着幽暗的大口等我落下去,我虽然虚荣,可是也知道我是失足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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