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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_三毛【完结】(24)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可以译成中文,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

    在克里斯的chuáng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着说着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qíng。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着。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jī汤吧!”我笑着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jī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qíng,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着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着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dòng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着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着,眼光打量着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这是荷西。”他望着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那个huáng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出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

    “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着窗外的海,没有什么表qíng。“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着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着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着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着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qíng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去,出版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

    “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着发表吗?”“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

    “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

    “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们付得多——”

    “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感。这件事是如此的摸触不着,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来,所以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忍心丢下高年的她们远走。

    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债款。

    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世上是没有价值的。

    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你所施给我的恩qíng,将成为我另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

    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感谢!克里斯上”

    我握着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qíng本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着,我加足油门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告别时一样,高高的举起手来。

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台的计划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父母去商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恩。这一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qíng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一场悲喜,来去匆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以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我跟你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qíng,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qíng怀,这份全然的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不能这样丢下我们,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什么机场见,什么回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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