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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_三毛【完结】(10)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

    “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着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来的事qíng。那时撒哈拉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qíng。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

    “你不跟邻居来往?”

    “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jī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算我的过错。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qíng。

    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着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

    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qíng形:遇见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区里住着的人。

    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着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个人种花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只道早午安。

    “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何?”荷西问我。

    “自在极了。”

    “不跟人来往。”

    “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么意思。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

    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jiāo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们做什么,中国人说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们来个敬而远之。

    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着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

    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着海发呆,身上包了一块旧毛巾,抽着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

    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着他的小垃圾车来了,这个老人胡子晒得焦huáng,打赤膊,穿一条短裤,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

    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可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他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

    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第一条街扫起,扫到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来,再用一块抹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chuī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来。海风又大chuī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chuī,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跑下石阶,gān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

    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的笑起来。

    “您满意了吧?”我用德文问他。

    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盯着我。

    “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问他。

    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

    “您gān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着您哪。”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不扫地才叫人不舒服。”

    “gān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

    “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

    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

    “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认真扫,小疯子只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来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夫妇也提了菜出来。

    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车,他们千谢万谢的上来了。

    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来叫我。”

    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是不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但给这jīng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貌的同qíng,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阵。

    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huáng昏来了,我开门看见是他们,马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请等一下。”

    “嗯,女孩子,你开车gān什么?”老家伙又盯着问。“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

    “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不怕有一百八十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着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着就关上了门跟他们一起下山坡到海边去。

    三个小时以后,我跛着脚回来,颈子上围着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着老家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不会动。

    “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者的意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门,我慢慢的喜欢他们起来了。

    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这批老废物可也很给我受益。

    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

    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邻手里拿着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着我。“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

    “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老头子,他的院子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连糙也不肯长一根。

    我马上回房内去抱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肯长。”“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下墙来。

    两个月后,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

    “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人身体不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岛来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大海。

    “对不起。”我轻轻的蹲着挖泥巴,不去看他。“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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