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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_三毛【完结】(12)



    我们因为将米盖一向视为荷西的手足,过去米盖不知在我们家吃过多少次饭,所以贝蒂与米盖结婚了快三个月后,我们忍不住去讨旧债,一定要贝蒂做饭请我们吃。米盖平日有一个绰号,叫做“教父”。因为他讲义气,认朋友,满腔热血,是识货的,他都卖。米盖的太太请客,虽是我们去吵出来的结果,但是荷西对米盖有信心,想必米盖会山珍海味的请我们大吃一场,所以前一日就不肯多吃饭,一心一意要去大闹天宫。

    那个星期日的早晨,荷西当然拒绝吃饭,连牛奶也不肯喝一滴,熬到中午十二点半,拖了我就往米盖家去叫门。叫了半天门,贝蒂才慢慢的伸出头来,满头都是发卷,对我们说:“可不可以先回去,我刚刚起chuáng。”

    我们不以为意,又走回家去。一路上荷西吓得头都缩了起来,他问我:“卷头发时候的女人,怎么那么可怕。还好你不弄这一套,可怜的米盖,半夜醒来岂不吓死。”

    在家里看完了电视新闻,我们再去等吃的,这一次芝麻开门了。

    米盖并没有出来迎接我们。我们伸头去找,他在铺chuáng,手里抱了一条换下来的chuáng单,脚下夹着一只扫把,身上还是一件睡衣。看见了我们,很抱歉的说:“请坐,我这就好了。”荷西又跑去厨房叫贝蒂:“嫂嫂,你兄弟饿疯了,快给吃的啊!”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我跑去厨房里想帮忙,看见厨房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锅汤在熬,贝蒂埋头在切马铃薯。

    我轻轻的打开冰箱来看,里面有四片ròu,数来数去正好一人一片,我也不敢再问了。

    等到三点钟,我们喝完了细面似的清汤,贝蒂才捧出了炸马铃薯和那四片ròu来。

    我们很客气的吃完了那顿饭,还没有起身,米盖已经飞快的收拾了盘子,消失在厨房里。不久,厨房里传来了洗碗的水声。

    我回想到米盖过去几年来,在我们家吃完了饭,跟荷西两个把盘子一堆就下桌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的神qíng,我心里不知怎的产生了一丝怅然。

    “米盖结婚以后,安定多了,现在我一定要他存钱,我们要为将来着想。”贝蒂很坚决的在诉说她的计划。她实在是一个忠心的妻子,她说的话都没有错,但是在我听来,总觉得我对米盖有说不出的怜悯和淡淡的不平。

    等我们要走了时,米盖才出来送我们,口里很难堪的说了一句:“下次再来吃,贝蒂今天身体不好,弄少了菜。”

    我赶快把他的话打断了,约贝蒂第二日去买东西,不要米盖再说下去。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紧紧的拉住我,轻轻的对我说:“谢谢你,太太!”

    “谢我做什么?”

    “因为你不但喂饱你的先生,你也没有忘记喂饱他的朋友。”

    其实,贝蒂喂不饱我的先生荷西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因为她不是他的太太。我更不在乎我做客有没有吃饱,只是告别时米盖yù言又止的难堪表qíng,在我心里反复的淡不下去。

    世界上每一个人生下来,自小都养成了一句不可能不用的句子,就是“我的”这两个字。人,不但有占有xing,更要对外肯定自己拥有的东西。于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弟弟,“我的”朋友……都产生了。这种qíng形,在一个女人结婚之后,她这个“我的丈夫”是万万不会忘记加上去的。所以,丈夫在婚纸上签上了名,就成了一笔女人的财产。

    对于荷西,我非常明白他的个xing,他是个有着qiáng烈叛逆xing的热血男儿,用来对待他唯一的方法,就是放他去做一个自由的丈夫。

    他出门,我给他口袋里塞足钱;他带朋友回家来,我那怕是在沙漠居住时,也尽力做出好菜来招待客人;他夜游不归,回来我只字不提;他万一良心发现了,要洗一次碗,我就马上跪下去替他擦皮鞋。

    因为我私心里也要荷西成为“我的”丈夫,所以我完完全全顺着他的心理去做人行事。又因为荷西是一个凡事必然反抗的人,我一放他如野马似的出去奔狂,他反而中了圈套,老做相反的事qíng。我越给他自由,他越不肯自由,日子久了,他成了“我的好丈夫”,而他内心还以为“叛妻”之计成功。我们各自暗笑,得其所哉,而幸福家庭的根基,就因此打得十分稳健了。

    我很想把这种柔道似的“驯夫术”传授给米盖的太太贝蒂,但是吃过她那一顿冰冷的中饭之后,我的热qíng也给冻了起来。

    米盖的结婚,是我代贝蒂苦苦求的婚,现在看见他威风已失,满面惶惑,陪尽小心的样子,我知道这个“教父”已经大江东去,再也不能回头了,我的内心,对他有说不出的抱歉。

    日子很快的过去,沙漠那边的战事如火如荼,米盖与荷西的公司仍然没有解散,而职员的去留,公司由个人自己决定。

    “你怎么说?你难道要他失业?”贝蒂问我。

    “我不说什么,荷西如果辞了工作回来,别处再去找也一样的。”

    “我们米盖再危险也得去,我们没有积蓄,只要不打死,再危险也要去上工的。”

    我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没有积蓄难道比生命的丧失还要可怕吗?

    等荷西辞了工回来,我们真的成了无业游民。我们每日没有事做,总在海边捉着鱼,过着神仙似悠闲的日子。

    只有米盖,在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西班牙同事都辞工的qíng形下,他还是风尘仆仆的奔波在沙漠和工作之间。而那时候,游击队已经用迫击pào在打沙漠的磷矿工地了。

    贝蒂每一次看见我们捉了大鱼,总要讨很多回去。我因为吃鱼已经吃怕了,所以乐得送给别人。

    过去我们去超级市场买菜,总会在贝蒂的家门口停一停,接了她一起去买菜。等到荷西失业老是在打鱼时,贝蒂的冰箱装满了鱼,而她也藉口没时间,不再上市场了。

    每一次米盖从烽火乱飞的沙漠休假回家来,他总是坐在一盘鱼的前面,而且总是最简单的烤鱼。

    “我们米盖,最爱吃我做的鱼。”贝蒂满意的笑着,用手爱抚的摸着她丈夫的头发。米盖靠在她的身边,脸上dàng漾着一片模糊而又伤感的幸福。

    “我的米盖”成了贝蒂的口头语,她是那么的爱护他,努力存积着他赚回来的每一分钱。她梦想着将来有很多孩子,住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她甚而对她理想中卧室的壁纸颜色,都一次又一次的提出来跟米盖谈个不休。她的话越来越多,越说越觉得有理,而荷西和米盖都成了默然不语的哑子,只有我有一声没一声的应付着她。

    她,开始发胖了,身上老是一件半旧的洋装,头发总也舍不得放下发卷,最后看电影去时,她只拿头巾把发卷也包在里面。她已忘了,卷头发是为了放下来时好看,而不是把粉红的卷子像水果似的老长在她头上。

    那个星期日的夜间,米盖第二日又得回到沙漠去上工。他的神qíng沮丧极了,他提出来跟贝蒂说了,他不想再去,但是这不是他自己可以左右的事qíng。所以他再不愿,也苦笑着一次一次的回到沙漠去。

    “这样吧!明天我们清早来送你去机场,可以不必叫计程车了。”荷西对米盖说。

    第二日清晨,贝蒂穿了睡袍出来送米盖,米盖抱住她亲了又亲,一再的嘱咐着她:“宝贝,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要担心我。”

    我看贝蒂穿着睡衣,知道她不去机场,于是我也不想跟去了。

    米盖依依不舍的上了车,等到车门关上了,贝蒂才惊叫了一声往车子跑去,她上去把米盖拖下车来,手就去掏他的口袋。

    “荷西送你去,你的计程车钱可以jiāo出来了。”她把米盖口袋里的两张钞票拿出来,那恰好是一趟计程车的钱。“可是贝蒂,我不能没有一毛钱就这样上飞机。我要在那边七天,你不能一点钱也不给我。”

    “你宿舍有吃有住,要用什么钱?”贝蒂开始凶了。“可是,宝贝,……有时候我可能想喝一瓶汽水。”“不要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荷西在一旁听得要bào跳起来,他把米盖拉上车,一句话都不说就加足油门开走了。我靠在木栅门边看着这一幕喜剧,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看,一个男人,就是要我们来疼,现在我们存了快二十万了,如果我不这么严,还有将来的计划吗?”

    我想贝蒂这样的爱着米盖,她的出发点也许是对的,但我打心眼里不同意她。懒得说话,就走回家去了。我总是有点重男轻女,我老是在同qíng米盖。

    岛上的杏花开了,这是我们离开沙漠后的第一个chūn天,荷西与我约了米盖夫妇一起去踏青。

    当我们满山遍野去奔跑的时候,贝蒂就把两只手抱住米盖,娇小的身体整个吊在米盖的身上。

    夫妻之间走路的方式各有不同,亲密些亦是双双俪影,我走不动路时也常常会叫荷西背我。但是在原来就已经崎岖的山路上,给这甜蜜的包袱贝蒂那么一来,弄得我们行动困难极了。荷西一气先跑上山,一转弯,就此不见了。

    动手升火煮饭时,我四处去拾枯树枝,她还是抱着她的米盖不放。

    “荷西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管他?”

    “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肚子饿了会找来的。”“先生不能像你放羊似的给放开了,像对米盖,我就不离开他。”说完她又仰头去亲了一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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